就算是兩人吵得再凶,也從沒見過他這副宛若冷血修羅的模樣,夏恬馨不由瑟縮了下,大概是這副軀體太常受到暴力相向,靈魂寄宿久了,連她原本的個性多少也受到影響。
怕歸怕,她還是沒撒手。「這半年來……你過得好嗎?」
聽見半年這個敏感的時間量詞,雷光恆像被激怒的獸,長眸瞇寒,像是想把眼前所見的每樣東西都撕裂。
他不言語,狠狠甩開夏恬馨的手,用力之猛,害她倒退了好幾步,差點跌跤。
知道這個女學生踩爆了大Boss的地雷,李特助往前一站,適時隔開兩人的視線接觸。
「總裁,司機已經把車開過來,為了不耽誤時間,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對上雷光恆野獸般的怒眸,李特助的背一瞬間全濕透了。
夏恬馨好氣,好急,好恨!
為什麼上天當初不讓她死透算了?結果現在靈魂寄宿在別人軀殼,把她弄得都快精神分裂,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更別奢想說出來會有誰相信。
假如她真衝到雷光恆面前大喊:「我是柯宥心,跟你結婚兩年多的柯宥心,你又氣又愛的柯宥心!」她想,下場十之八九不是被當成精神病患帶走,就是被看作妄想接近他,故意編造荒謬謊言的花癡女。
看著雷光恆逐漸走遠的偉岸背影,夏恬馨凝聚的淚珠已然滑落,浸濕了年輕秀麗的臉蛋。
直到那抹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高大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走到玻璃門前,端詳起自己,濃濃的陌生感,以及對未來的不安再次襲上心頭。
有時候,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早該死去的柯宥心,還是代替夏恬馨活下去的一抹失憶幽魂?
夢世代百貨,地下美食街。
假日的用餐尖峰時刻,用餐區人潮滿滿滿,清潔人員必須花上比平日快三倍的整理速度,火眼金睛片刻不得眨的掃瞄,只要客人一離座,十秒鐘之內就得趕緊上前收拾善後。
「夏恬馨,你最近好怪。」同是假日兼職清潔人員的明菁整理著廚餘桶,眼角餘光瞟向正在疊餐盤的女孩。
沒給回應,夏恬馨垂著鬈翹的睫毛,面無表情地將餐盤中吃剩的廚餘倒入收集桶,動作不像往常熟練,殘渣濺上深藍色圍裙,她閉緊雙眼,忍下想嘔吐的念頭,強迫自己麻木繼續。
看她不搭腔,明菁覺得自討沒趣,把心思轉回手邊工作,只是餘光仍時不時地飄到夏恬馨身上。
她跟夏恬馨是因為這份工作認識的朋友,兩人同樣來自弱勢家庭,她是經濟狀況不好的單親家庭,夏恬馨則是有一個喜歡賭博又懶惰的繼父。
夏恬馨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是個藥罐子,平常只能做點家庭代工補貼家用,她從高中開始就是半工半讀,去年也幸運考上一間風評普普的國立大學。
半年前,夏恬馨為了趕赴打工,發生一場嚴重的車禍,昏迷了近一個月才恢復意識,差不多三個月前才回來美食街兼差。
可能是經歷過生死關卡的磨難,夏恬馨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無論是個性還是脾氣都跟以前不大一樣。
「你繼父最近還會對你動手動腳嗎?」推動整理車,明菁覷向走在身側的夏恬馨。
夏恬馨眼神張望兩旁,觀察哪張桌椅需要收拾,漫不經心的回道:「他上個月跟一群酒肉朋友跑去澳門賭博,沒空對我動手動腳。」
「那你媽還好嗎?」明菁又問。
「老樣子,吃飯配藥。」
「你媽就是死心眼,愛錯人還死拖著不肯清醒。」明菁嘰嘰咕咕。
「愛這種事,太複雜,一旦栽進去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會醒。」夏恬馨苦澀的牽動嘴角,眼底的那抹滄桑看傻了明菁。
好奇怪啊,恬馨才十八歲,車禍後說話卻像是老了十歲,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懵懂。
沒發現明菁一臉奇怪的打量自己,夏恬馨視線一轉,看見某張空桌上待整理的吃剩火鍋,立刻走過去著手整理。
就在她將火鍋殘渣倒入整理車上的廚餘桶,不經意揚起的目光忽然捕捉到一道英挺身影。
她驚詫的愣住,貓兒似的一雙精靈大眼瞠著,前方不遠處,雷光恆正從美食街的角落電梯大踏步走出。
而且他並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女人,柯紫苓。
柯紫苓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個「她」,說的自然是她靈魂的本體,原本的身份,柯宥心。
「她」的父親柯旻雄當年是靠著炒地皮翻身的暴發戶,後來靠著投資不動產業以及知名建設公司,慢慢建立人脈財勢躋身上流社會。
柯旻雄的元配,也就是柯宥心的生母,早年陪著丈夫做生意,因為操勞過度,最後積勞成疾,來不及享受榮華富貴就病逝。
母親死後隔一年,父親便將早養在外面的情婦和私生女領回家。那時她還小,沒立場抗議,加上繼母生性溫柔,流有一半相同血脈的繼妹也乖巧聰敏,當時極度渴望母愛、又怕寂寞的她並沒有太反對新成員的加入。
十多年過去,她和繼母繼妹就像一家人,關係親密並無隔閡,繼母也待她如同親生,她跟繼妹的感情更是融洽。
可是,此時此刻,「她」的繼妹柯紫苓兩隻玉手挽在自己丈夫的臂上,一張與「她」酷似的清麗臉蛋輕靠在丈夫肩側,嘴角揚得高高,眼神填滿眷戀。
夏恬馨如遭雷殛,全身血液凍結,心臟的跳動也猝快得像是快蹦出胸口。
「姊夫,姊姊說過,她最喜歡故意在工作的時候把你拖到美食街吃飯,感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我知道姊姊不在了,姊夫你心底難過,但是我會代替姊姊陪著你。」
柯紫苓被家人寵慣了,說起話來嬌聲嬌氣。大概是遺傳父親那脈較多,她與同父異母的姊姊生得有七分神似,但兩人的個性與脾氣卻是天差地遠。
柯宥心直率得有點小任性,雖然小時候苦過,但大小姐的脾氣還是挺可觀;至於柯紫苓,她的個性遺傳母親,溫柔貼心,懂得察言觀色,從不會跟男人大聲爭論,更懂得怎麼順應時勢迎合對方。
雷光恆眼神很冷,很空,像是一具沒靈魂的俊美雕像,但是當他垂目,在柯紫苓可人笑顏上看見某人的痕跡,他的心臟又恢復溫熱跳動。
只要刻意忽略不去看那些跟宥心不像的特質,他可以假裝宥心還在自己身邊。
那個淘氣又頑皮的女人,總帶給他數不盡的麻煩,兩人見面總大吵小吵不斷,但吵到最後總以激情的歡愛作結,兩人間的濃烈愛火,一直是靠甜蜜的吵架燒熬。
漂亮的眉峰緊緊一皺,雷光恆強迫自己把腦中的殘影掃盡,不許過往回憶再左右他的心緒。
他必須把所有與宥心相關的記憶全都鎖閉,否則他會徹底的失去理智,陷入瘋狂,終至毀了自己──心理醫生嚴重的警告他。
「姊夫,你想吃什麼?我聽李特助說,你今天忙到連午餐都沒吃,這樣很傷身的……」
聽著柯紫苓心疼的關切,夏恬馨霎時耳鳴得厲害,憤怒的火焰在胸口醞釀,握住餐盤的指節緊得泛白。
「她」才死了半年,他怎麼可以就這樣和紫苓在一起?
好惡劣!好過分!那他這半年來的削瘦和落寞寡歡又是做樣子給誰看?難道他只是想營造出癡情的形象,博得外界的同情與讚賞?
「恬馨,你發什麼呆?你沒看到樓管已經在瞪人,快點收拾啊!」明菁忽然推了她一把。
這一推,將自困怒焰中的夏恬馨推出來,她的心臟重重地震盪一下,理智像脫籠飛遠的鳥,抓不牢,全身意識都被妒恨與憤怒霸據。
她咬住泛白下唇,扔下餐盤,揮開明菁搭在肩上的手,全身彷如著火似的衝到雷光恆面前。
雷光恆才剛聚焦在那張眼熟的面孔上,不出兩秒,一個響亮的巴掌火辣辣落在他右側俊臉。
人聲鼎沸的美食街,一下子好像跌入了冰窖。
氣氛凍結,目睹的旁觀者錯愕張大嘴巴,認出雷光恆身份的樓管已經腿軟走不過來,穿梭在用餐區的清潔人員嚇得停止整理。
柯紫苓瞪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嬌聲痛斥:「你幹什麼!你以為你打的人是誰?!」
雷光恆冷透的眼眸也迸出怒焰,認出她就是兩周前在尚德大學演講完碰見的精靈女孩。上次發花癡還不夠,現在竟然跑到他面前撒野,現在的青少年大概都不知道家教兩字怎麼寫!
「雷光恆,你怎麼可以跟她在一起!」夏恬馨才不管這麼多,她的心被忌妒和絕望灼痛,眼中滾動著淚霧。
倏地,那個倔強含怨的眼神,像鋒銳的匕首,刺入他心臟,一抹腥熱的紅滲出來,卻奇蹟似的溫熱了胸口。
想斥責的聲音噎在喉頭深處,他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又飄回空蕩蕩的軀殼,又好像沒有,但是傳自心窩的兇猛悸動卻很真實,無法忽略或漠視──
她,究竟是誰?
坐在進口牛皮沙發上,夏恬馨一身清潔人員的衣著明顯與這裡格格不入。
這裡,是雷光恆在夢世代百貨的辦公室。他另外有總部大樓,偶爾才會到這裡轉轉坐坐,平時這裡總空著。雷光恆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縱然沒有,也離瘋不遠。
對一個在大庭廣眾下甩了自己一巴掌的女孩──一個只是在地下美食街兼職當清潔人員的女孩,他沒動怒,也沒立刻要她滾蛋,反而將她拽進電梯,一路扛進自己在百貨頂樓的辦公室。
長年坐辦公室運籌帷握,加上本身就有異族血統,他的膚色偏白,剛才那不痛不癢的巴拿,慢慢在他右頗上浮現紅印。
夏恬馨的心抽痛一下,放在腿上的雙拳卻握得更緊,大眼滿佈清晰可認的妒火。
妒火?雷光恆因為這個認知而感到可笑。
他跟這個女孩只見過兩面,她卻露出像是已經愛了他一輩子,無法忍受看見他與其他女人靠得過近的強烈忌妒。那模樣,就跟他最沒撤的小甜桶一樣……
不!他究竟在幹什麼?柯紫苓也就算了,她畢競是宥心同父異母的妹妹,可是眼前這女孩跟宥心從頭到腳沒有一處相似。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把地跟宥心重疊成同一個人!
可是,把她拽來這裡的人是他,他找不到任何台階給自己下,就只能深沉著一雙琥珀冷瞳端詳她。
她看起來沒多大,目側大概十八九歲,目光卻無懼的與他對望,眼中閃爍頑劣光芒,卻被甜美的臉蛋巧妙中和掉。
「你是誰?」終於,雷光恆將盤據於心頭的困惑丟出來。
「你以為呢?」夏恬馨冷冷回他,那表情,那眼神,完全超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
「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就好像對他的一切瞭若指掌。
「雷光恆,你想做戲給誰看?大半年躲著不出來,故意虐待自己,瘦成一副苦情癡心漢的模樣,結果一轉眼就跟老婆的妹妹親熱吃飯,我應該頒個演技派獎座給你,大大讚揚一下。」
夏恬馨瞪著一雙水潤的大眼,肩膀的僵硬透著怒氣,用著雷光恆始終無法理解的憤恨眼神反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