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典秋水再度回到鏡坊時,鑒知陽已經離開去忙生意了,這讓她忍不住慶幸,因為自己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他,卻也有一點失落,他一出門去忙,她又得盼到夕陽西下才能等到他回來。
她坐在房裡,因為心有牽掛,根本沒有心思繼續練習畫鏡紋圖稿,思緒飄呀飄的,就是定不下來,多希望能趕緊見到他。
沒想到午時才過後沒多久,鏡坊內卻傳來一陣奇怪騷動,就連待在房內的典秋水都聽到從前方傳來不對勁的喧嘩聲。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困惑的輕蹙眉頭,好奇的推開門走出去看情況。
她才剛往前院的方向走,就見葉如貞一臉心急的從對頭走過來,她內心訝異,只因來到鏡坊這麼多年,從沒瞧見過葉如貞出現如此心慌的模樣。
「夫人,發生什麼事了?」
「秋兒……」葉如貞緊抓住典秋水的手,緊張得眼眶泛淚,「快,咱們快去陽兒的房裡!」
「陽哥哥怎麼了?」
「聽說剛才有人刻意去鋪子內尋釁,傷到陽兒,剛剛才被陳亮給送回來。」
「什麼?!」典秋水錯愕的睜大雙眼,也跟著心慌害怕起來,但因感覺到對方的無措,貼心的說:「夫人,我扶您過去!」
她們一同來到鑒知陽的房門外,在這之前已有不少坊內的人聚集過來關心,而大夫也已經在房內處理鑒知陽的傷勢,為免妨礙到大夫,只有鑒展嵩及陳亮在房內關注,其他人都在房門外頭等待進一步消息。
過了好一段時間後,他們終於盼到房門有所動靜,鑒展嵩與陳亮一同送大夫出房門,鑒展嵩停在房門口,陳亮繼續跟著大夫回藥鋪抓藥。
葉如貞由典秋水攙扶著來到丈夫面前,擔心的問:「陽兒傷到哪兒了?要不要緊?」
「唉!」鑒展嵩沉重一歎,「情況還很難說……」
今日去鋪子鬧事的是鏡坊同業「薛記鏡作坊」,因為那間鏡坊的銅鏡製作水準日漸低落,其中一位大買方放出消息要另尋鏡坊,被鑒知陽趁機搶下這一筆生意,薛記鏡坊主人心懷怨恨,才會有此報復之舉。
那名薛坊主買通幾名地痞無賴,不但上鋪子鬧事,還刻意用石灰傷了鑒知陽的眼睛,雖然當下陳亮就趕緊幫他做了緊急處置,還是傷到雙眼。大夫剛才包紮處理妥當,只說傷得不算嚴重,但必須靜養一個月,眼傷才能痊癒,不過……視力可能會有所損傷,大夫要他們多多少少心裡有個底。
聽完鑒展嵩說明狀況後,葉如貞急急進到鑒知陽房裡,典秋水也跟著進去,只見鑒知陽一人坐在床邊,眼上蒙著白布,臉色有些蒼白,聽到開門及腳步聲,原本有些疲累的腰桿又挺直,努力打起精神來。
「陽兒……」葉如貞來到他面前緊抓住他的手,看兒子受傷,她的心也跟著痛,忍不住哽咽起來。
「娘,孩兒沒事。」雖然因為眼傷的關係,直到現在他依舊有些難受,還是揚起笑安撫,「只是一點小傷,會痊癒的,娘不必太過擔心。」
葉如貞努力忍住淚水,柔聲回答,「娘不擔心,你安心養傷,就當是趁機休息,你也有好一段時間沒好好休息了。」
鑒知陽語氣輕鬆的笑道:「是呀,這樣說來我倒是因禍得福,不做事也沒人能怪我。」
剛才父親已經對他說過,養傷的這段日子鏡坊之事就交由他全權處理,要他放心休養。
典秋水在一旁看著,心也跟著好疼好疼,他眼睛受傷了肯定很痛、很心慌,卻反過來安慰自己的娘親,換作是她,恐怕慌都慌死了,根本就沒心思打起精神來安慰其他人。
不知她能為他做些什麼?她好想幫助他,任何一點小事都好,就是無法忍受自己只能在一旁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他一人承受著痛苦。
為了他,她什麼事都願意做,只要她能幫得上忙的話……
鑒知陽在傷了眼之後就像個瞎子,做什麼事情都不方便。
他眼睛裹著藥,什麼都看不到,只能憑著腦海中的記憶慢慢在自己房裡摸索前進,卻還是接連撞到東西,碰倒原本好好擺在几上的小盆栽,甚至連水盆架差點都被他給踢倒,盆內的水濺了他一身。
他就算看不到,也知道此時的自己是何等狼狽。
他厭惡如此脆弱無助的自己,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簡直窩囊到了極點,連個孩子都不如!
就當他還在自己房內亂闖亂撞時,房門打開了,他往聲源方向瞧過去,不知到底是誰進來。
「那個……陽哥哥,該用膳了。」典秋水猶豫一會兒,最後還是有些彆扭的回到原本的稱呼叫道。
她先將盛著晚膳的盤子放到桌上後,才來到鑒知陽面前,想扶著他的手領他到桌邊坐好。
然而典秋水才一碰到他的手,他馬上避開,語氣有些僵硬的說:「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過去。」
為什麼來的人是她?他最不想讓她見到他什麼事都做不了的狼狽樣。
他無法容忍自己像廢人的模樣赤裸裸的展現在她面前,因此,不但排斥她此刻的出現,更想著要快些將她趕走,不讓她看到更多他的狼狽無助。
他回拒她的幫助?典秋水內心有些刺痛難過,她是特地為了他攬下這段時間照顧他的責任,沒想到他居然不領情。
她在一旁擔心的瞧他慢慢摸索到桌邊,好不容易才坐下來,她打起精神,心想他剛受了傷,心情不太好才會亂發脾氣,她要體諒他才是。
典秋水坐到鑒知陽身邊,替他將飯碗擺在他的前方,並且拿起湯匙放到他的手上,「飯在這兒,湯匙在這兒,你想吃什麼菜就吩咐我一聲,我好替你夾到湯匙內,方便你入口。」
「你東西放著就好,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他語氣冷淡的拒絕她的好意。
典秋水的心再度感到一陣刺痛,不懂他為何一定要拒絕她的幫忙?現在的他一個人根本無法好好吃完一頓飯。
「有我在,你可以更方便些。」她繼續振作精神,絕不輕易被他此刻極不友善的態度打倒。「你養傷的這段日子,就讓我當你的眼睛吧,你看不到不要緊,有我幫著你看。」
「沒人要你多事。」他微帶惱意的低斥,就是不想在她面前丟臉。
試問有哪個男人會願意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面前醜態百出?就算她是好意,就算她不笑話他,他還是無法接受。
「就當我多事吧,反正坊主及夫人都答應讓我多事了,直到你的雙眼痊癒前,你都歸我管。」她也有些惱了,硬是與他槓到底。
鏡坊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她算是較清閒的,才主動提起這段時間負責照顧鑒知陽的起居,坊主及夫人更是沒有多想就答應了。
她絕不會任由他一人摸索老半天,卻連一頓飯都吃不好,甚至菜餚掉滿桌,光用想的她就無法忍受,她絕不會讓他真的面臨如此不堪的窘境。
「典秋水,你……」
「你要是再有異議,我可以親自餵你,反正我是絕對不會走的!」她激動的揚高嗓音,賭氣意味濃厚。
鑒知陽一怒,也跟她賭氣,他摸索著桌面拿起飯碗,只吃飯,完全不吃菜,也就不必開口與她說任何一句話。
典秋水見他居然如此倔強,氣得眼眶微泛起淚意,不過她並沒有真的落下淚,他倔強,她也就跟著他一同倔強起來,看誰先認輸。
接下來幾日,她依舊不顧鑒知陽排拒親自照料他的起居。任由他說多麼尖酸刻薄的話語她都充耳不聞,執意與他耗下去。
她不只親自照料,也親自幫他煎藥,待在熱烘烘的廚房內看顧著爐火,一想起這幾日鑒知陽的冷言冷語,她又忍不住紅起眼眶,緊咬下唇,說什麼都不讓眼淚有機會落下。
她知道他並不是故意說話傷她,只是因為他眼睛受傷什麼都看不到,一顆心惶惶然才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等到他的傷痊癒,他一定又會回復成她所熟悉的那個鑒知陽。
等藥煎好後,她小心翼翼的端著藥碗回到鑒知陽房內,一推開房門她就喚道:「陽哥哥,該喝藥了。」
「你是聽不懂我所說的話,還是刻意要與我作對,惹我氣惱?」鑒知陽沉下嗓音,語氣明顯惱火,「我不需要你的幫助,養傷的這段日子,請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典秋水充耳不聞,坐在他的身旁,將藥碗遞給他,「陽哥哥,喝……」
「別過來!」
「啊……」
鑒知陽一甩手,本來只是想制止典秋水靠近,沒想到卻打到她的手,湯碗一翻,又熱又燙的藥汁瞬間灑上她的手、濺濕了她的裙,害她忍不住痛叫出聲。
鑒知陽聽到碗落地的碎裂聲,心一驚,趕緊朝她的方向摸索過去,頓時懊惱後悔不已,「怎麼了?燙傷了嗎?」
「不……不打緊……」典秋水強忍住手背上的疼痛,不希望他因此自責。
鑒知陽怎會聽不出她強忍疼痛的語氣,又急又慌,好不容易碰到她的手臂,馬上將她從椅子上拉起,「到底傷到哪了?快去水盆那兒泡一泡!」
在鑒知陽的堅持下,典秋水只好跟著他一同來到水盆邊,將燙到的左手放入水裡,手臂上原本難耐的灼熱感才緩了下來。
鑒知陽的手也跟著探入水裡,摸到她的左手,心房又刺又痛,真恨自己剛才的一時失控,「秋兒,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從沒想過要傷她,聽著她因為疼痛而暗暗抽氣的聲音,他更是萬分愧疚。
在這一刻,他更感到自己的無力,他什麼都無法替她做,連趕緊去幫她拿藥來抹都沒辦法,甚至連她燙得嚴不嚴重,他都沒辦法知道。
他厭惡現在的自己,不但給人添麻煩,還害她受了傷,他寧願燙到的是他自己,也不要她受這不必要的苦。
「不要趕我走……好嗎?」典秋水微哽著嗓音,因為手上的刺痛,她再也難以克制自己的淚水,一滴滴逐漸滑落,「讓我陪著你,我想與你一同走過這段煎熬的路,一個人熬……太辛苦了……」
她不願見他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沉浸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沮喪失落當中,有她在他身邊,至少還有一個伴,她也能給他力量,只要他不排拒她,願意敞開心胸接納他的幫助,很多事情都會變得不一樣。
鑒知陽伸手慢慢摸索到她的臉蛋,摸到她頰上的濕意,更是心疼不捨,他從來就捨不得讓她哭泣,但他還是該死的弄哭她,做出了他最自責懊悔的事。
「別哭了……」他將她輕擁入懷,讓她的臉蛋埋在自己的胸膛柔聲哄著,「秋兒,別哭……」
他因為眼傷而焦慮不安,她在一旁看著又何嘗好過了?他錯得太離譜,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承受煎熬,完全沒有顧慮到關心他的人其實也同樣跟他煎熬著,沒比他好過到哪去。
他因為無謂的自卑而驅趕她,只是加倍傷害她也傷了他自己,只不過他一直自欺欺人,直到失手傷害她,犯的過錯已經無法挽回才來懊悔不已。
他真是該死!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也不會再令她傷心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