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天公還算作美,一陣細雨之後就是清涼晚風,路上處處可見手牽手的情侶,儘管是一個已被商業化的節日,仍有許多人喜歡這一套,買花、送禮、請吃飯,非常配合商家的搶錢活動。
「先生小姐你們好,請參考一下!」
熱鬧的街道上,一個身材纖瘦、臉色蒼白的女人正在發傳單,她的態度很敬業,面帶微笑還頻頻鞠躬,即使額頭已流下冷汗,即使小腿肚有點發顫,為了生存仍須堅持下去。
今年是民國一百年,俗話說「百年好合」,除了大明星趕著要結婚,老百姓也跟著湊熱鬧,她手中所發的正是婚紗業者的廣告單,因此有不少情侶樂意接受,還笑咪咪的討論起來。
發了一迭傳單後,女子走到路燈下休息片刻,從背包拿出水瓶喝了兩口,想著今天一定要把傳單發完,否則就會被扣薪水,她要交房租,不能再拖了。
看著那些眉開眼笑的戀人們,更顯出她的孤單落寞,曾經她是全家人呵護的掌上明珠,也有過小公主一般的童話生活,但在一連串打擊之後,她只能靠勞力換取微薄的薪水,一切都怪她識人不清、遇人不淑,更怪她當初不知珍惜,才會一步踏錯就無法回頭……
搖搖頭,她強迫自己不再想那些傷心事,收好水瓶再拿出一迭傳單,只要看到情侶就走上前招呼:「先生、小姐,情人節快樂,請參考一下吧!」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再次彎腰低頭,看到一雙紅色高跟鞋,一隻女性的手接過傳單,輕笑道:「好啊!我來看看。」
還沒抬頭說謝謝,她就聽到一個熟悉的男聲說:「琪琪?妳怎麼在這裡?」
多久沒有人喊她的小名了?周文琪一聽幾乎落淚,當她緩緩抬起頭,看到一個原本以為不會再看到的人,她的前夫雷翊!他跟從前一樣沒有變,仍是平頭的造型、黑色系的衣著,身材也還是那麼高大威猛,只是眼神彷彿更銳利了一些。
然而讓她覺得陌生的是,在他身旁有個短髮俏麗、笑容可掬的女人,不知他們是夫妻還是情侶?雖然他們沒有牽手或摟肩,但是在七夕夜同行,想必關係不簡單吧?
夠了!周文琪暗罵自己無聊,當初是她自己提出離婚,現在還亂吃什麼醋?突來的重逢,她不知該轉身就跑還是假裝不認識,真想問問老天爺,為何讓她碰到這種尷尬場面?她吃的苦還不夠多嗎?
就在前夫和前妻對望的時候,一旁的短髮女子神色自若地說:「阿翊,你認識這位小姐?那正好,叫她幫我們介紹一下。」
「抱歉,我還要發傳單,你們可以直接去我們店裡,就在前面兩個紅綠燈而已,很近的。」周文琪確實可以介紹兩句,但她覺得自己做不到,畢竟雷翊曾是她的丈夫,如今要她祝福可以,卻無法主動促成,就讓她自己默默的舔舐傷口吧。
「嗯。」雷翊淡淡應了一聲,隨即邁開腳步,既不多問也不回頭,那短髮女子只好跟著離去。
兩年不見卻是如此重逢,周文琪沒有目送前夫的背影,她還有工作,她必須賺錢,那些風花雪月早已跟她無關,過去是她主動放棄,現在他有了新對象,她能有什麼想法?除了後悔、羨慕、心酸之外,也就只有認命了。
發傳單發到十點多,周文琪看路上行人稀少,決定今晚就到此為止,站得太久她都快虛脫了,再不回去休息真有可能暈倒。
就在她收好東西,準備走向公車站的時候,一陣腳步聲接近了,一個高大身影來到她面前,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麼又來了?」
「我送妳回去。」雷翊一臉平靜,似乎他們不曾分開過兩年的時光。
「不用麻煩了。」他已有新歡,而她連舊愛都不算。
「已經很晚了,我送妳比較安全。」
雖然他們的婚姻只有短短一年,她還算是有點瞭解這個男人,當他臉上出現「沒得商量」的表情,就只能照著他的意思去做,各種反抗一律無效。但為什麼當初她要求離婚時,他卻不是如此堅定的表情?只是考慮了幾天就同意讓她走?果然他們之間就是沒有愛吧。
雷翊走在前方帶路,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很快就來到他停車的地方,他一如往常沒有替她開車門,那種紳士風範對他來說很不實際,女人又不是殘障,為何要讓男人開門?
周文琪心想這樣也好,所謂的紳士風範有時只是迷惑人心的手段,就像她離婚後遇到的那個騙子,騙走了她的愛情、她的金錢還有她的尊嚴,害她落得如今的下場,還要前夫來送她一程。
兩人默默上了車,雷翊發動引擎後才問:「妳住哪裡?」
周文琪報了個地址,不用說明怎麼走,雷翊腦海中自有一份地圖,他在保鑣業已有十二年,從十八歲就進自家公司實習,跑遍台灣各個角落,對台北市更是瞭如指掌。
途中,雷翊保持他沉默的習慣,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麼,周文琪卻是坐立不安,總覺得自己不該坐在副駕駛座,這位置應該屬於剛才那位小姐,她不想破壞人家的好事。
「咳,剛才那位是你女朋友吧?」
雷翊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李小姐是我公司的會計,爺爺要我今年內結婚……」
周文琪知道他的父母都已過世,雷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因此他非常聽從雷爺爺的話,當初他們會結婚也有一半是因為雷爺爺的意思,如今他們都離婚兩年了,也難怪雷爺爺急著要孫子再婚。
「原來是這樣,你都三十歲了,是該結婚了沒錯。」當初結婚時他二十七歲,她二十二歲,怎麼才過三年她就覺得自己老了?
「嗯。」他的回答不算肯定也不算否定,只能表示他聽到了。
一路沉默到底,最後車子停在一處公寓前,周文琪不知是該鬆口氣或是暗自失望,總之她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說:「謝謝你。」
「不客氣。」雷翊的回應跟她一樣簡短。
兩人之間除了道謝和客套,連「再見」兩字都不用說,她心想這就叫萍水相逢吧,從此別過,各自一方。不過她可以確定,他一定會等到她走進屋門,看到燈亮了、沒有異狀才離開,這是他作為保鑣的職業病,即使對前妻也一樣盡責。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要謝謝他送她這一程,讓她彷彿回到了過去,在那些安逸的日子裡,她除了無聊沒有別的煩惱,最後免不了要去闖一闖,才發覺自己多傻多天真……
一夜輾轉難眠,周文琪把自己的人生回想了一遍,二十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就像一場夢,原本還算是美夢,後來卻變成了惡夢。
從小生活在父母和大哥的寵愛中,她可以說是溫室中的一朵小花,三年前她剛從大學畢業,因為父母親的安排,沒有進入職場卻走進婚姻,一年的人妻生活不好不壞就是悶,終於她決定要徹底的改變,誰知離婚後卻是惡夢的開始。
羅建良,一個斯文風趣的男人,長得有幾分明星的風采,他們在網絡上認識,一起投資、一起開店,兩人濃情密意的還打算要結婚,故事結局卻是他卷款而逃,她的銀行存款和店面現金都成了空。
離婚時她跟家人已經撕破臉,被人騙錢後她更不敢回家,咬著牙靠自己生存,偶爾大哥會打電話來問幾句,過去那份親情卻是找不回了。
為什麼她會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如果能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那麼衝動、那麼愚蠢,無論還要不要做雷翊的妻子,至少每一步都要走得慎重,在自己沒有能力之前絕不冒險,要知道一步錯步步錯,重新開始真的好難……
第二天一早,周文琪頂著兩個黑眼圈起床,精神不佳一樣要出門工作,這就是現實人生。
拿起背包她打開屋門,誰知一抬頭就看到她的前夫,難道他昨晚守在外面沒離開?不,仔細一看,他換了黑色系的衣服,改為灰色系的,仍是一副嚴肅的表情。
雷翊不喜歡說廢話,一開口就直言道:「我跟妳店長談過了,讓妳放假兩天。」
「你、你憑什麼替我作決定?」薪水對她就像空氣和水,一天也缺不得,他太過分了!
「妳父親今天凌晨突然腦溢血,送醫急救後還沒醒過來。」
周文琪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她知道雷翊這個人說話不會拐彎,但這麼直接的宣告實在讓她撐不住,父親雖然脾氣暴躁了點、要求嚴格了點,卻是全世界最疼愛她的人,從小就捨不得讓她吃苦,連她的婚姻也細心安排,就怕她嫁給別人會受欺負。
當初她堅持要離婚,父親氣得斷絕父女關係,不准她踏進家門一步,她原本想等自己有所成就再說,誰知工作和愛情都一敗塗地,她哪有臉回家?現在突然聽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她只怕自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很嚴重嗎?醫生怎麼說?」不顧滿臉的淚水,她抬起頭問。
「這三天是觀察期,如果能清醒就沒有生命危險,媽和大哥大嫂也在醫院,我已經跟他們說了會帶妳過去。」雷翊彷彿忘了兩人已經離婚,仍把周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
「好,你等我一下……」這很有可能是生死存亡的關鍵,周文琪無法再逃避和家人見面,但她至少得打扮一下,她覺得自己這兩年來憔悴了許多,不再是家裡的小公主了,他們見到她會不會很失望?
轉身進了屋,周文琪洗去臉上淚痕,找出一套藍色洋裝換上,再綁個馬尾撲點蜜粉,鏡子裡的女人還算年輕漂亮,但眼中的朝氣早已被抹去,現實生活逼得她必須長大,處處妥協的結果就是滿心的滄桑。
出了門,她撫平裙襬的縐褶,吸口氣說:「我們走吧。」
雷翊對她上下看了幾眼,沒說好不好看,只平淡的說:「妳以前穿過這件衣服。」
「你還記得?」平心而論,雷翊是個不錯的男人,剛毅木訥、認真踏實,可惜當年她太年輕了,需要甜言蜜語和浪漫刺激,而那些都不是他能給的。
「有點印象。」他也沒多說,畢竟這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兩人迅速走出公寓,很快上了雷翊的車,他在發動車輛之前,先拿了一個紙袋給她,交代說:「吃點東西,免得低血壓頭暈。」
「謝謝。」他居然記得她有低血壓的毛病,她不免一陣感動和感激。「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作為保鑣公司的負責人,他一向注意健康,不讓自己有生病的機會。
「爸怎麼會突然腦溢血?最近他身體有問題嗎?」
「等妳吃完我就告訴妳。」
唉,周文琪暗自歎口氣,心想他一點都沒有變,總把她當成長不大的小孩,就算當初她真是如此,現在他看到她的工作、她的住處,以為她還一樣的天真嗎?
雷翊專心開車,雖然他技術極佳,路上也沒有塞車,他仍習慣一切謹慎防範。
周文琪勉強吃下三明治和豆漿,就算沒胃口也得吃,才有力氣去面對一切,以往她的挑食讓爸媽傷透了腦筋,在這段離婚也離家的日子裡,她終於學會了照顧自己,成長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收好食物包裝紙,正想問問父親的病情,抬頭卻見一台貨車似乎煞車失靈,竟然從對面車道疾駛而來,她立刻大喊:「小心!」
雷翊早已發現那台瘋狂貨車,用力轉動方向盤,左閃右躲,都擠到路邊了卻還是逃不過,眼看貨車直衝過來,他第一反應就是鬆開安全帶,張開雙臂用身體護住她。
「不!」周文琪的動作沒有他敏捷,在這一瞬間只能尖叫。
劇烈的撞擊讓汽車翻了過去,過程只有幾分鐘,卻顯得驚心動魄,雷翊不顧一切死命抱住她,在他背後不知壓著什麼,額頭和肩膀都流出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