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不爽快,不過秋風起了,凍得本宮不想出去走動。」她強顏歡笑,「卻趁現在清閒,給先生做了一件袍子。」
「給我?」司徒容若有些意外,俊顏一頓。
「比劃著裁的,也不知是否合身,」她自床邊拿起衣衫,邊說道:「來,先生試試。」
這袍子本是替令狐南所裁製的,還好尚未繡上蟠龍圖樣,否則這場戲真不知該怎麼演了……
他疑惑地看著她,見她逕自上前,將袍子覆在他身上。
「顏色還好吧?」她佯裝打量,「配先生倒也合適,就是袖子長了些——」
說著,也不顧男女有別,手指觸及他的腕間。
他肌膚細膩,兩人微觸之中,她心思湧動,好半晌才克制下來,不作多想。
與此同時,忽聽身後有清咳之聲,兩人同時回眸,只見令狐南不知何時已經到達,立在門檻處,笑看他們。
莊漣漪連忙垂下手,退開一步,「殿下來了……」
「這位就是司徒先生吧?」令狐南笑道,「久仰大名。」
司徒容若徐徐將袍子拉開,擱於椅上,疊手行禮,「參見殿下——」
「你們師徒兩人在做什麼呢?」他打量那袍子,「好清雅的顏色。」
「正想替先生裁件袍子。」莊漣漪笑答,「看著秋風起了,也沒什麼可孝敬,想他一向儉素,不太置辦衣裝,才有了念頭。不知先生可喜歡這袍子?」
他謙敬地道:「公主所賜,容若三生有幸。」
「對了,漣漪還有一件事想求殿下呢。」莊漣漪撒嬌的說,伸手拉住令狐南的衣角,「先生照顧我多年,如今又陪我遠嫁,此番恩情不知如何報答,先生才高學博,還望殿下能垂青,替先生在朝中安排個差事,一展先生大志。」
此言一出,司徒容若和令狐南皆大感詫異。
「呵,這倒也是。」略微沉默後,令狐南道。「先生如此博學,久居深宮實在可惜,前兩日聽父皇說,禮部似乎有個缺,我願意引薦。」
「容若不才,本該推托——」司徒容若俊顏微變,不過笑意依舊,「只是怕辜負公主一番美意與殿下的厚愛,但容若願意一試,定不給殿下和公主丟臉。」
「好說好說,我這就去與父皇提,別讓他人佔了那個缺。」
莊漣漪頷首,與司徒容若一同施禮送令狐南出門。
屋裡頓時變得好靜,針掉地都會響亮般的那般死寂,頭一次面對如此情況,莊漣漪只覺得連呼吸都緊了。
「公主若無事,容若告退了。」他的笑意終於不再,眸中一片冰冷。
「先生……」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你的袍子……」
「袍子是替殿下做的吧?」他凝視她,冷聲拒絕,「容若不能收。」
「這……是替你做的!」戲已演完,她仍捨不得退場,還要挽留些什麼似的。
「容若一向只穿白色,公主忘了?」他臉上有著深深的失望,「這淺青色,是殿下的最愛吧。」
他識破了,不傀是她最敬佩的太傅。
「公主此計一石二鳥,可謂高明。」他出言諷刺。
「先生在說什麼,漣漪不懂……」
「公主假意贈衣,一來想惹殿下嫉妒,二來想令容若不快。殿下若真嫉妒,公主便有了繼續當他妻子的理由。容若如果真不快,就會離公主而去,不會再有那夜的尷尬再度發生。」
本以為自己可以瞞天過海,但他向來眼光犀利,事間萬物在他面前,皆現原形。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聰明過人。
那夜,他居然也注意到她的尷尬,可他為何要當面抖出來?
讓她更加難堪……
「可惜公主失算了。」他繼續道:「殿下方才並未嫉妒,否則他不會願意引薦容若。而容若也沒有不快。」
真的嗎?他沒有不快?可為何她能從這話語中聽出一絲怒氣?
「不過公主想要容若走,容若願意成全。」他一頓,沉聲再道:「明日,容若就搬出這,無論禮部的差事成不成,容若都不會再叨擾公主了——」
他的語氣平淡卻決絕,正如她所願,卻不由得心間一酸……
「容若就此別過公主——」他忽然對著她,鄭重行了一禮,「公主已經出師,懂得算計謀略,無須容若多言了。」
出師?呵,她一心一意盼著這一天,巴望他能如此誇讚自己,巴望有朝一日能像他這般聰慧出色。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卻泫然欲泣。
不敢看他的臉,一股凝重的氣氛阻隔在兩人之間,當她再度抬頭,只見他離去的雪白背影。
園中開滿五彩菊,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為何她卻覺得大雪皚皚?
這些年,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此刻一番話,卻像用斧子砍下了她半截身子一般,讓她疼痛難耐、寸步難行。
她十指揪著簾幔,眼淚瞬間滑落,珠玉般的沾在衣上,顆顆分明。
聽說,他順利進入禮部,並且得到齊帝的欣賞,兩個月後,轉調戶部,又過兩個月,更調吏部。
雖然,官職不高,但齊帝對他言聽計從,不少輔國良策皆出自於他,一時之間,朝野無不驚讚他的才華。齊帝將他輪調至各部,使他漸漸掌握南齊朝務,出謀策劃益發完善。
司徒容若這個名字甚至還傳回了狄國,聽說,父皇對詩妃笑言,有這樣了得的表弟為何不留用於狄國。
她依舊時常看見他,在御書房外的亭閣裡。
只是,他並不知道她在此偷窺。
她總忍不住掐算他退朝的時辰,獨自在這亭閣裡苦等,只為跳望一眼那抹雪白身影。
從前,天天見面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分離,才真正感受到前兩年的難能可貴。
為什麼,她現在才意識到蹉跎了大好時光,錯過了彼此相守的可能……
她發現自己真的好像他,兩年的相處,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他。
同樣喜歡穿白色的衣衫,飲同樣的茶,彈同樣的曲子,背同樣的曲譜,寫同一首詩……
有時候,他們就像同一個人。所以,她才會如此之痛苦,難以割捨……
「公主——」綠嫣自小徑匆匆而來,這個時候,只有綠嫣尋得到她,知道她的秘密。
「你看,先生是不是瘦了?」莊漣漪置若罔聞,只喃喃地問。
「先生操勞國事,自然不比從前逍遙自在。」綠嫣歎道。
「他似乎也很少笑了……」哪像從前,總是一副如沐春風的模樣,時刻輕扯唇角,那般俊美。
「公主,鳳棲宮裡派人來請,您看……要不要去?」綠嫣稟告。
「母后大概時日無多了。」
自從她不再照顧湯藥,就知道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周皇后硬拖了半年,也算命大。
「我自然要去看看,哪怕是最後一面。」看見那抹白色身影與三兩官員同行,最後消失在轉角處,她才回過神來,對綠嫣一笑,「隨我一同去。」
鳳棲宮,才半年不曾涉足,居然變得一片死氣沉沉,紗帳半褪了顏色,亦無人更換。
眾嬪妃剛剛請了安,垂頭自寢閣內緩緩走出,表情大多平靜,唯獨穆貴妃眼角掛了兩顆淚珠,她是周皇后的表妹。
「公主來得正好,」穆貴妃對她道:「姐姐方纔還念著公主呢。」
莊漣漪點頭,行了禮,由宮婢引入。
「你來了——」周皇后這半年似老了十歲,白髮滿頭,好不憔悴,「還以為你再不肯來了呢——」
「母后說的哪裡的話?」她強顏歡笑,上前坐於榻側,輕撫周皇后掌背,「這裡怎麼這般黑?待臣媳叫人掌燈。」
「不必了。」周皇后拉住她,「垂死之人,還管什麼亮不亮的。這半年,這宮裡的活,我都要他們別操勞了。」
這話讓莊漣漪心生不忍。
其實,她何嘗不想救周皇后?只是,那夜黑衣人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能為了一念之仁,連累更重要的人。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周皇后生命漸漸流逝,卻無能為力。
這宮裡,容不得好心,容不得多管閒事。
人人都說周皇后心毒又跋扈,但她卻不討厭她,因為她看到的周皇后只是一個落寞的女子,與她一樣……
「這半年,你不再到這寢宮,」周皇后笑看著她,「本宮起初還以為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後來就漸漸明白了。」
她一怔,不知如何應答。
「好孩子,你是個善心人,」周皇后又道:「本宮不該連累你。看在你親手替本宮煎藥的份上,有幾句話,你可願聽我說?」
「母后儘管說。」聽聞人臨死前心裡透亮,難道,周皇后已經窺知一切?
「你也知道,本宮心羨離國姿德皇后,一心以她為榜樣,希望能得到像她那般的美滿姻緣……」
周皇后的聲音淡淡的,雖在耳際,卻似隔得遙遠。
「十六歲,本宮由先帝做主,嫁予當今皇上。婚後,皇上待我很好,後宮也寥無幾人,讓本宮誤以為真能重現當年姿德的榮光……」
莊漣漪靜靜聽著,這是個悠遠又傷感的故事。
「但漸漸本宮覺得不對勁,皇上待我雖然算是舉案齊眉,卻總透著一股冷淡。花了好些工夫,我才從舊宮人那裡打聽出來,原來皇上婚前曾與一婢女交好,甚至想立她為妃,無奈先帝萬般阻止,皇上才斷了這念頭。」
「那便是二皇子的母親吧?」
「不錯,你真是聰明。」周皇后苦澀的笑,「那婢女即二皇子的母妃。她當時自請到浣衣局為奴,一直相安無事。可是有一天她病了,皇上再也忍不住,親自去看她,只一夜……她便有了。」
從前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可現在,她似乎可以懂了……
「本宮聽聞之後,即便傷心,也不得不同意給他母親一個封位。可本宮萬萬沒想到,這一念之仁,卻換來丈夫而後的冷落。自從那女子得封榮嬪,與皇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廝守,皇上就再也沒到我宮裡來過。」
原來如此,怪不得日後她會痛下毒手,致榮嬪於死地。正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本宮未婚之前,曾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哥哥,」忽然,周皇后的神色變得極溫柔,雙眼半謎,陷入回憶,「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天的時候,我會藉著梯子爬到牆上,摘他家的梔子花……」
莊漣漪詫異,沒料到周皇后會對她透露如此隱私的事。
「他曾玩笑地說要我嫁給他,可我假裝沒聽懂。入宮以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就是與皇上生分後吧,有一天,我忽然在御花園的假山石邊看見了他。」
莊漣漪瞪大眼睛問:「他特意進宮看母后?」
「本來憑著他的家世,他大可為將,有著錦繡前程,可是,他卻放棄一切,甘願進宮當一個小小侍衛,只為……看本宮一眼。」
心口怦然一震,她沒料到,如此癡情的故事竟發生在這宮牆之內。
「他笑著每天送本宮一束梔子花,年復一年,只等本宮一句答覆。」周皇后忽然抬頭,「你知道,是什麼答覆嗎?」
她沉默,抿唇等待下文。
「他說,願意帶我遠走高飛。」彷彿淺淺地笑了,周皇后滿臉甜蜜,好似回到少女時代,「他說,會一直等下去。」
「母后沒有答應嗎?」她有些哽咽的問。
「為了孩子,為了對皇上殘存的那一點點眷戀,當時我哪裡肯呢?」周皇后搖頭深歎一口氣,「當時我還惱他,找了個借口,將他打發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