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國行宮
「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莊漣漪踱進帳內,氣喘吁吁的把馬鞭往地上一扔,腳一伸,等著那些伺候她的宮婢蜂擁上前,替她拔靴、寬衣,然而,四下卻空無一人,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不正常!直覺告訴她,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明知她每天騎馬回來正是需要人服侍,那些素來膽小、循規蹈矩的宮婢怎麼可能搞失蹤?就算天塌下來,諒她們也不敢!
莊漣漪皺著眉,環顧四周深思,想找出宮婢消失的原因,就見她那貼身宮婢綠嫣跌跌撞撞奔進來。
「公……公主,奴婢罪該萬死!」瞧見滿面怒容的主子,綠嫣立刻撲倒在地請罪,「不知公主回來了,什麼都還沒準備……」
「不知道我回來了?」莊漣漪眉一挑,一屁股坐到椅上,蹺起二郎腿,「你這丫頭少給我裝蒜!我每天都是這時候回來的,洗臉的水、冰鎮的西瓜、納涼的團扇呢?」
「稟公主,您要的東西不是問題,只是……」綠嫣的舌頭開始打顫,「缺……人手。」
「缺什麼?」她凝眉,不敢置信的問。
「……缺人手。」綠嫣小聲回答。
「放屁!」她聽了差點踹她一腳,「雖不是在京裡,可父皇明明派了三十名宮女隨侍,你居然說缺人手?」
「平日是不缺,可那妖精一來,就把人都勾走了。」綠嫣委屈得差點兒放聲大哭。
「妖精?」她一怔,「這行宮鬧鬼嗎?哪來的妖精?」
「回公主……妖精是一個人。」話一出口,綠嫣彷彿覺得這話矛盾,急忙補充,「是個像妖精一樣美的人。」
噗哧一聲,莊漣漪聽了不禁一笑。
她自認沒什麼才學,底下的丫頭更被她教得想法古怪。能用「妖精」這麼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個字來形容美人,世上恐怕也只有她莊漣漪的丫頭。
仔細回想,綠嫣怎麼會用這個比喻,大概源自十歲那年,她帶著只比她高半顆頭的綠嫣去瞧父皇新納的嬪妃,那丫頭看著三千粉黛大呼小叫,活像個沒見過世面、剛進城的鄉巴佬,對誰都稱「美人」,當下被她不滿地瞪了一眼。
「只有像蘇妲己那樣的才能叫美人。」她敲著綠嫣的頭訓斥。
「蘇妲己是誰?」孤陋寡聞的綠嫣呆呆地問。
「是……一個妖精。」她懶得解釋《封神榜》這本志怪小說,乾脆一語帶過。
看來綠嫣把她的話記下了,認定這世上「妖精」才是美人的最佳代名詞。莊漣漪原本滿腔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大半。
「你倒說說,那妖精如何美法?」她靠在椅背上,饒有興味地問。
「奴婢不知怎麼形容,只覺得比詩嬪娘娘還美上三分!」綠嫣似憶起廚房的紅燒肉,一副肖想咬一口的花癡樣。
莊漣漪表情一凝,不太樂意聽到「詩嬪」這個名字——若非那個南齊嫁過來的女人,她母后哪會積鬱成疾,三年前一病歸西?
不過,她承認詩嬪是有些姿色,雖比不上小說中的蘇妲己,但擔得起「妖精」兩個字。怪不得父皇自從得到她後,忘了一年一度的選秀。這樣也好,拯救了無數良家女子……
「所以,這個妖精也是南齊送來的?」她順口問道。
五年了,南齊也該玩玩新花樣了。她一直對南齊沒什麼好感,總覺得南齊人詭計多端。好比兩國開戰,老老實實打一仗不就解決了?偏偏他們今天送美女,明天送厚禮,把父皇迷得暈頭轉向,搞得這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不是送來的。」綠嫣搖頭,「是皇上特地命詩嬪娘娘從南齊請來的。」
「請?」這更怪了,詩嬪霸佔父皇,這些年好不風光得意,沒事弄個情敵來做什麼?
「父皇見過她了?賜了什麼封號?」按理說,至多是個「美人」,父皇好色歸好色,禮制上可不會馬虎。
「沒封號……」綠嫣似為此感到遺憾,「照理該封個太傅吧?可惜,教的是公主您……」
「什麼」莊漣漪愣住,「不是嬪妃嗎?」
綠嫣一呆,隨即明白公主誤會了,沒大沒小的大笑起來,「是給公主您請的師傅啊——哇哈哈哈!」
妖精師傅?莊漣漪只覺得思緒混亂,蹙眉怒道:「不說是個妖精嗎?」
「是啊,他很美。」綠嫣認真地點頭,「比女人還美呢!」
「男的」
不懂公主的問話,綠嫣一頭霧水,「宮裡請的師傅不都是男的嗎?」
「好端端的,父皇叫詩嬪大老遠地從南齊請個師傅給我做什麼?」說了半天,莊漣漪總算把所有點連成線,理出個究竟。
都怪她,才教出這樣的笨丫頭,常常和她雞同鴨講,不知所云。
「聽說還是詩嬪娘娘的表弟呢。他們的容貌的確相似。」想起那美人,綠嫣又開始犯花癡,壓根沒去在意主子的問話。
「回答我的問題!」莊漣漪失去耐性地咆哮。
「哦。」綠嫣立刻回神,「皇上說,不久之後公主就要嫁到南齊,所以特地請了南齊的師傅來教您那裡的風俗禮儀,以免丟了咱們狄國的臉!」
「放屁!」她幾時丟過狄國的臉了?又幾時答應嫁到南齊去了?為什麼連個丫頭都知道的事,偏偏當事人的她都不知?她算什麼狗屁公主!
「呵呵,公主,不是奴婢多嘴,您這粗魯的性子得改改了。」綠嫣猶不怕死地道:「我看新來的師傅不錯,您要是學到他一丁半點的,絕對打遍天下無敵手!」
「他會武功?」
「奴婢說的是他迷人的本事。」綠嫣一本正經地解釋,「只要您學會那斯斯文文的模樣,還怕南齊的皇子不娶公主您?」
「誰希罕嫁、嫁到南齊去?」莊漣漪回得有些結巴,雙頰還微微泛紅。
綠嫣一副你知我知的鬼樣子,對著主子擠眉弄眼。一會,想到什麼似的開口,「師傅在聽雨居住下,公主要不要去拜會?」
「先替我梳洗吧。」莊漣漪故作沒興趣地回答。
「公主,早說了,沒人手。」
「人呢?」
「還沒猜著?都在聽雨居呢!」
唉!?她真失敗,公主的威儀、多年來對下人們的恩典,居然比不上一副剛從南齊來的臭皮囊?哼,她倒要看看是怎樣的妖精將她的宮婢都勾走了!
聽雨居,其名源自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這裡本是一方水榭,倚塘而建,塘中碧荷連天。那年詩嬪陪父皇行宮巡幸,看到此處,順口取了這個名字,父皇當場驚歎她才華洋溢。
可不知為何,她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不以為然。什麼「聽雨」、「觀雪」、「賞風」之流,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南方人在拽文,她還是喜歡北方粗獷的詩篇,比如「風吹草低見牛羊」,質樸又可愛。
沿著柳堤,靠近水榭,大老遠莊漣漪便看到她那三十名宮婢圍在那裡,不時發出曖昧的傻笑,顯然集體犯了花癡的症狀。
有琴聲自水榭中傳出,因為被傻笑聲掩沒,聽不清弦律為何。
她領著綠嫣在人群後站定,怒視自己的手下,平日這怒氣沖沖的模樣早把宮婢們嚇得趴倒在地,然而今天她們的靈敏神經全數失靈,竟無一人發現她的到來。
「司徒公子好美哦。」花癡們仍癡癡在凝望著水榭,喃喃自語,「不知他彈的是什麼曲子?他真的會在咱們宮裡住下嗎?」
「當然啦,他可是公主的新師傅,應該會住個一年半載吧。嘻嘻,明兒個咱們就去求公主,求她讓咱們給司徒公子當洗腳婢。」有人提議。
「就這點出息?乾脆當洗澡婢算了。」莊漣漪冷冷開口。
「好啊、好啊,洗澡更好!」上當的人渾然不覺,點頭如搗蒜,「我們都要去!」
話剛出口,這才驚覺身後的語調很熟悉,眾人回首一望,瞬間膝蓋全軟了。
「公、公主……奴婢該死!」
莊漣漪一言不發,淡定的朝浮橋那端看去,只見一名白衣男子倚欄而坐,短琴輕撫,烏髮如瀑。
他應該就是司徒容若,她未來的師傅,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卻有著比女子還陰柔的面容,一雙細長丹鳳眼斜飛,肌膚如雪,薄唇紅艷。
美,果然比妖精還美?!可惜萬般風情竟為一個男子所有。
莊漣漪不禁片刻失神,隨後斂容滿臉不屑。
想來也只有南齊才會出如此怪胎。狄國男兒長相或許算不上秀美,但是體魄強健、雄姿英發,方顯男兒風采。
琴聲稍停,司徒容若顯然發現到她,只見他微微一笑,白衣翩然掠過浮橋,走來至她面前。
「容若給公主見禮!」他向她躬身行禮。
果然像詩嬪。他不只容貌像,就連那週身氣派,也是那般驕傲矜持。
哼,造作!莊漣漪在心中冷嗤。
未等她許可,他便抬首,笑盈盈地望著她,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遞到她面前。
「幹麼?」他突來的舉動,令莊漣漪嚇得後退一步。
「公主鼻尖上有一塊灰。」他自然的替她輕輕擦拭,「聽說公主去騎馬,想必風大吧?」
灰?莊漣漪瞪大眼睛,這才憶起,此刻自個兒的模樣著實狼狽。沒換洗的衣衫發出難聞的汗味,頭髮油膩地打成結,一張小臉更是髒得不忍卒睹……她糗得想找個地洞鑽,但這一切是誰害的?還不就是眼前這妖精,都怪他把她婢女統統勾走,才會沒人伺候她更衣梳洗!
初次見面,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豈料,反招來譏笑。
「你就是詩嬪找來的那個師傅?」她故意以懷疑的眼神打量他,「你有什麼本事?會彈幾首曲子,就想當本宮的師傅?」
他似乎早料到她會存心刁難,笑意不減,從容的將絹帕納回袖中,謙虛的道:「容若才疏學淺,本不敢在公主面前賣弄,只是皇命難違,公主就當容若是個伴兒吧。」
他說話文謅謅,虛偽的南齊人。哼,她偏要撕下他這張假皮!
「想當本宮的伴兒可沒那麼容易,」莊漣漪輕咳一聲,才道:「不會騎馬可不行。」
「公主是想考容若的騎術嗎?」他很快便會意,別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敢不敢試?」毫無畏懼她挑戰似的回視他。
「公主通常在哪騎馬?」他面不改色的反問,「聽說行宮外有一片山林,是在那吧?」
「不必到那,你就在這繞著塘堤跑一圈,證明你會騎就行了。」她臉上露出惡作劇的詭笑,拍掌示意,「來人,牽那匹風行白駒來。」
候在一旁的侍衛聽到命令,立即牽馬過來。
司徒容若笑了笑,趨前輕撫馬兒的鬃毛,讚歎,「果然是匹寶馬,公主的坐騎嗎?」
「本宮的坐騎從不讓他人騎。」莊漣漪靠近他,別有含意的說:「不過這馬兒跟你算是一家人——父皇說過,這是要留給你表姐的。」
風行白駒,世間罕有,美形而神速,當日她一見便為之傾心,孰料父皇偏心得很,硬要將此馬留給那個不愛騎馬的詩嬪,真是暴殄天物!
既然找不到機會整詩嬪,整整她的表弟也是樂事一件。
「如此容若卻之不恭了!」他翻身上馬,韁繩微扯,神駒發出一聲長鳴。
「去吧!」莊漣漪拍一記馬屁股,神駒便似一道閃電穿柳而去。
其實她掌中藏有銀針,方纔那一拍,順勢將銀針插入馬臀,惹得馬兒吃痛,立即撒腿狂奔,顛得背上之人衣袂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