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韋公公將二姐的屍體運回丞相府的時候,爹爹眼中充滿著感激,韋公公歎了口氣,在爹爹耳邊私語了兩句,向大家道了聲節哀順變,就回宮了。
母親撲在二姐的屍體上哭的死去活來,家裡幾房姨娘假惺惺的又是勸又是哭。
我木然的站在一邊,七天前姐姐還和我說,她只要能進宮就一定會受寵,到時候我們東陽家就不僅僅是這紫微皇朝的四大家族這麼簡單了,等她做了皇后我們家就是皇親國戚,再也不用擔心南榮將軍府的威脅了。
我是相信二姐的,畢竟這垣州第一美女的稱號並非浪得虛名。所以父親做出讓我們姐妹進宮的決定時,二姐一口便答應下來。父親起初想讓我進宮,他說我遇事冷靜,沉默寡言,頗有城府,適合後宮的生活,而二姐心直口快,太過率真,不放心她去那樣的地方。可是二姐堅持要去,父親拗不過她,畢竟我們都是東陽家的女兒,誰去本質上也沒有多大差別。
我從小不愛說話,不像二姐那樣左右逢源,也許姐姐進宮才更能討得那些娘娘們的歡心呢!我這樣跟父親說著,實在理解他的無奈。雖然我們東陽家族與南榮、北山、西陵並稱為紫微皇朝的四大家族,到父親為止,東陽家已經出了三朝宰相,但是也應了那句老話,榮華不過三代。誰都知道我們東陽相府的富貴已經到了盡頭,府中人丁單薄不說,父親年過半百,尚無兒息,偌大家業無人繼承,叫父親怎能不擔心!
南榮將軍府是近二十年來崛起的家族,當今太后便是南榮將軍的同胞妹妹,南榮將軍又在近幾年的征戰中戰功赫赫,一時間的榮寵早已超過了我們東陽家。可是爹爹早年便與還是兵部侍郎的南榮將軍政見不合,只是那時候南榮將軍並不受先帝爺待見,所以父親並不將其放在眼裡。近幾年隨著新皇帝越來越精明能幹,將權力抓的越來越緊,父親也對自己的位高權重感到後怕。
平日裡幾個不喜歡我的姨娘開始竊竊私語,「好歹也是一母同胞,怎麼就這麼心狠,也不見她流一滴眼淚!」
「她笑還來不及呢!不知道麼,老爺本來是要讓她進宮的,她不願意,二小姐才做了替死鬼!她如今應該高興,不然躺在這裡的就她了!」
「我就說嘛,這個三小姐小時候就比一般人古怪!就算不哭她姐姐,看到夫人這麼悲痛,也該上前寬慰兩句吧!」
我沒有理會這些平日裡就會嚼舌根的姨娘們,只是思索著,姐姐進宮只有七天,只是個普通秀女,皇上的面都還沒見著,更別說什麼冊封了,就白白的沒了,這後宮真真是吃人的地方。
我走到爹爹跟前,他眼裡噙著淚水,癡癡地念叨著:「清澄……是爹爹害了你……爹爹對不起你……」
我深吸一口氣,撫平情緒,定定地說,「爹爹,韋公公可有說二姐是怎麼沒的?」
可能是我的聲音太過鎮定,一下子吸引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此時的娘親已經哭得氣絕了,似乎再沒了力氣,只能捂著胸口不停地喘氣。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看著我和爹爹。
「韋公公說是不小心落水溺死的!」爹爹似乎還沒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默默念叨著,「想我東陽一門,榮華已極,怕是上蒼要收回這幾世榮寵!我東陽潮闊捫心自問,沒做過昧良心的事情,我到底是造的什麼孽啊!」
我並沒有因為爹爹的仰天長歎而熱淚盈眶,只是靜靜走到姐姐的屍身邊上,緩緩掀開臉上的白布,仔細檢查她的面色、唇色以及緊閉的雙眸。
「你要幹什麼!」爹爹儘管習慣了我孤僻獨特的行事風格,依然對我剛剛的動作有所忌諱,連忙出手阻止。
「白蘋,去取我的藥箱!」我並沒有理會爹爹不解的表情,只是淡定地沖跪在一邊抽泣的丫鬟發了句命令。
白蘋起身抹了眼淚,見她臉上冒過一抹訝色,接著竟有些欣喜的快步跑出門外去我屋裡取藥箱。
「你能救活她對不對?」娘突然起身抓緊了我的手,她死命的搖著,「你一定能救活你姐姐的,對不對!我怎麼忘了,你是天下第一怪才虛懷道人的弟子!你師父是懸壺濟世的活菩薩,你也定能叫她起死回生的!對不對……對不對……」娘的聲音終究漸行漸弱。
我有些不忍心地推開她,轉身將遮在姐姐身上的整塊白布全部掀開。姐姐還是穿著她進宮前,在家常穿的銀紅色撒花軟煙羅長衫,下身是銀紋繡百蝶度花裙,這是她平日裡最愛的一套衣衫,不想成了她最後的穿著。亂亂的衣衫不很乾淨卻是風乾了的,皺巴巴的裹在姐姐身上,頭髮和佩戴甚是凌亂,上面還有淤泥干後的痕跡。看到這樣的慘狀,任是我這樣百變不驚的人也生生落下淚來,爹娘看到平日裡最討喜的女兒這般慘象,更是哭得悲天慟地。
「爹爹!」我推推他,「為什麼姐姐會穿著這樣一身?」我略皺著眉頭,轉而開始檢查她的手和全身。
周圍幾個原本就假惺惺的姨娘頓時止住了哭聲,齊刷刷地望著我。
「韋公公說,今日寅時有小太監在染霞殿外的落芙湖,發現你姐姐的屍體……」話未說完他又是老淚縱橫了,「這些日子又正值皇上選秀,本是好日子,卻遇上這樣的事情,南榮太后開恩,念在我東陽家幾代忠良,破例將你姐姐屍身送了回來。這一身衣服是韋公公在她屋內找到的,命幾個老宮娥替她換上的。怎麼?有不妥麼?」爹爹說完也似乎發現了什麼,擦了擦眼淚,仔細觀察起姐姐的屍身。
「何止是不妥!簡直是一派胡言!」我有些憤怒了,「既然姐姐是溺水而死,在宮中定是穿著宮衣的,就算是死後,韋公公命人與她換上,怎麼會是這般狼籍?再者,姐姐就算是溺水,也應該是宮衣在水中泡了許久,宮衣發皺,而身上這件衣服是入宮時趕製的新衣,怎麼倒像是於水中泡了很久一般!」我頓一頓望了望一臉詫異的爹爹,「最重要的是,雖然姐姐的面部以及手腳都像是被水泡的發白一般,並不能證明她就是溺水而死,因為她的鼻孔中有血,而且全身僵硬……」我一轉身看到白蘋已經捧著藥箱呆呆的站在一邊,便沉著聲音道,「白蘋,取一根最長的銀針出來!」
白蘋這丫頭跟了我八年了,我此時要做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連忙開箱找了我要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我。
我小心拿起銀針,準備朝姐姐扎去,突然被娘親狠狠一推,她朝我怒吼,「你要做什麼!澄兒已經死了,你還不放過她麼?她前世造了什麼孽,要拿命替你還債!你爹爹讓你進宮,你為什麼不去!為什麼是我的澄兒替你去受死!為什麼……」她撲在二姐身上,又開始了放聲哭泣,似乎隨著二姐的去世,要將她在人間的淚水全部葬送!
我不看娘親,只是定定地看著爹爹,「我只需扎一針,就能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我望著他滿眼的不忍,心也開始抖動起來,我明知道不用扎這一針,也可以斷定姐姐不是溺水而死的,為什麼我這麼著急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的姐姐不是死於溺水?我自己都開始迷茫,我不明白我到底要證明什麼,即使在場的每一位都知道了姐姐真正的死因,那又如何,太后的懿旨是讓東陽家秘密發喪的。姐姐不是皇妃公主,她的死自然不必昭告天下。
爹爹突然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兩行老淚緩緩滑落,顯得異常渾濁。我知道他老了,再也不是當年紫微皇朝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權相了。
我當他是默認了,毫不猶豫的扎向姐姐的喉部。我發現我真是異常的殘忍,我殘忍到要將這悲劇進一步擴大,展示在我所有的親人面前,半晌大家都沒有說話,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自己的打算。娘親目前唯一可想的便是幫姐姐料理好身後事,當然是在太后懿旨的範圍內;爹爹在傷心的同時也更加擔憂著東陽家的未來;至於那幾位姨娘我是懶得猜她們的心理活動,或許她們正思忖著東陽家出了這樣的大事,必定得罪了宮裡,早已不是容身之地,還是攜些細軟逃走為妙……
我想,每個人都早已猜到了結局,可是銀針拔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本就知道這樣的結局,可我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我哭的不是姐姐的去世,而是感歎姐姐如此善良的人為何會慘遭這樣的厄運!到底是誰,要對一個剛剛進宮的秀女下這樣的毒手!或許,他要對付的不是姐姐,而是她背後的東陽家。
終於切身體會到爹爹為何每天都是愁眉不展了!如果爹爹有一個兒子,哪怕只是一個中庸之才,靠著我們東陽家在朝中的權勢,他照樣可以飛黃騰達,撐起這個家族!然而,天下盡知我們東陽家只有三個女兒,後繼無人!女兒家不能做官、不能打仗,我們靠什麼去支撐這個聲名顯赫的大家族!現如今爹爹還當朝,東陽家的女兒都任人宰割,何況等到爹爹百年之後,怕是再多的榮華富貴終將煙消雲散了吧!爹爹總是說他對不起列祖列宗,也著實有他的道理!
「是誰?到底是誰要置我的澄兒於死地!」娘親突然奪過我手中的銀針,發瘋似的要往別人身上扎,幾個姨娘被她嚇得不輕,皆是東躲西藏尖叫連連。只見娘親一把揪住了五姨娘的頭髮,銀針就發瘋似的往她細嫩的臉上亂扎。幸而我知道這是極細的銀針,扎上去不會死人,也不會重傷,便也不上前阻攔,索性扎死這些聒噪鬼!怎知這些面和心異的姨娘,只是嚇得躲起來,並未有人敢上前阻攔,眼巴巴望著被揪住的五姨娘鬼哭狼嚎。
「夠了!」爹爹突然怒吼一聲,想必是煩極了這內憂外患的情況,「清影,快將你娘拉開!」
我這才走上前去,正要拉開和五姨娘揪打在一起的娘親,她發現我在拽她,突然一轉身雙眸通紅的盯著我,「是你害死了我的澄兒!是你!」她放開五姨娘,出手就要往我身上扎,我虧得從小習得一身武功,本想輕輕推開她,「娘,是我!您怎麼了?」怎料到她手勁出奇地大,一時竟推不動她,眼看銀針就要扎到我的臉上了,我不敢對她下手太重,只是側臉避開,反手輕輕扭過她的手臂,想將銀針奪下。她見我要奪她手中的銀針,更是氣急敗壞,突然就飛出一腳踢向我的腹部,我左手抓住她的腳踝又不敢用力,只能輕輕地將她的腳放到地下,她立刻就拿銀針對著我的背後刺過來,只聽一旁的白蘋衝過來嚷了一句:「三小姐,小心!」
我猛地放開娘親後退幾步,抬起頭,卻見娘親的銀針已經扎進了白蘋的手背,娘親想是扎的很用勁,白蘋疼地嗚嗚出聲。
我見事已至此,便不再猶豫,迅速上前,食指和拇指用力一捏娘的手腕,她緊握銀針的手便鬆開了,接著我還沒來得及,或者說是沒想到,娘親便突然倒地,我扶起她,摟在身邊搖了搖,見沒有醒,想是剛剛早已哭得虛脫,這會又怒氣攻心,一時不濟,昏了過去。
一屋子人見娘昏了過去,這才都圍了過來。此時家中真正亂套了,二姐屍體還停在家中,娘親又昏了過去,我抬頭看了爹爹關切的眼神安慰道:「只是一時情急,昏了過去,我去開副安神湯給娘服下,不礙事的!」
安置好娘親,命了幾個小丫頭去煎藥,看爹爹守在床邊抹眼淚,我不想說話,便輕手輕腳的掩門出去了。
找到白蘋,問傷口處理了沒有,她沒答話,肩膀一聳一聳的背對著我抽泣。我轉過她的肩膀,拿起她的手看了看,不覺得心寒,娘當真是要用這銀針扎我的,竟然這麼用勁,只見白蘋的手掌硬是被細長的銀針紮了個通心過。心中也掠過一個想法,莫非娘也有點功夫,不然小小銀針怎能使出這般力氣。我見鮮血早已凝結在四周,便不想別的,打開藥箱,仔細處理傷口。
「你這個傻丫頭!什麼東西紮下來,想都不想,就用手擋住!姑娘家的手本就細嫩,你竟這般不愛惜,真是白糟蹋了這雙玉手!」我有些憐惜的說。
「小姐,您千萬別這麼說!自從谷公子把我賞給你,奴婢就像是掉進了安樂窩,吃喝穿戴不愁,在東陽府裡就像半個主子,有時候,我都以為這是一場夢!生怕夢醒了什麼都沒有了!」白蘋拉著我的手滿眼的純真,說這樣的話,她似乎既滿足又開懷。
「你跟著我也有八年了吧!」我突然歎一口氣,不願意去想她說的話,可是又不得不想,是啊,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簡直就像一場夢,而對我呢?這場夢早已醒了,接下來只是噩夢的開始罷了!
我盡量控制自己不往這個噩夢上靠近,可是它還是會不慌不忙的到來,以至於現在它已經開始,我還拚命拒絕接受。我望著面前的白蘋,良久無話可說,她也隨我沉默著,八年來,已經養成一種默契,我想說話時她便陪我,我安靜時,她隨我沉默,她就像是我的影子。
「你準備一下,亥時一到,你就隨我去一趟歎晚齋!」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沖白蘋吩咐了一句。
「小姐……那麼晚去找谷公子……不好吧!」她斷斷續續地帶有試探性的將話說的很含糊。
我明白她話中真正的意思,只是莞爾一笑,「你認為除了那個時間,我們還能找到師傅麼?」太瞭解我這個號稱天下第一怪才的師傅了,他游醫天下,行蹤向來飄忽不定,只是每當蟹肥之時他都會留在垣州的歎晚齋品蟹作詩。亥時正是他獨特的夜宵時間,這時侯他是斷不會出門的。
「是哦!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小姐說的準備,是讓我去廚房煮幾隻大閘蟹吧!我這就去辦!」白蘋恍然大悟,高高興興的出門準備去了。
「瞧你這性兒,慌什麼,早著呢!記得不要加作料,清水煮了就好!」我追出門去補充了一句。
「是是是!小姐對谷公子最是周到了!」白蘋回過頭衝我做了個鬼臉,一溜煙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