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蘇離淺眠一夜,顓頊軒立與尹慕蕭在書房對弈一晚,翌日清晨早早回宮去了。
雨後的清晨泛著些許寒意,蘇離在院中默坐凝思,直等到尹慕蕭一臉疲倦走出書房,才回了神。
「還以為你會睡到午時才能見到你,昨日熬了一夜,也不睏倦?」
尹慕蕭坐到亭內,含了涼茶在口,瞇著眼,深吸一口涼氣。
「本王來陪離兒用早膳。」
蘇離轉動輪椅,到他身旁,「還是回房睡去吧,瞅你倦的?」
他握住她的手,「昨日向皇上問了何事?」
「求皇上對二哥網開一面。」她大方答道,搖著頭,「可惜,還是失敗了。」
尹慕蕭沉默半晌。
「慕蕭。」
他抬頭與她對視,「我想去探他。」
不怒反笑,「本王知你心思,今早已向皇上稟明,二哥本明日將從王府裡調往刑部天牢,皇上延了三日,這三日,代本王多去探探他,押往刑部之後,便再難相見了。」
「讓他……走的安心些。」
蘇離滿心感激,反握住他的手,「離兒以前,錯怪你了。」
誤會他是絕然、冷清,一心只想著報復之人,卻不瞭解他心中的苦處,親刃手足,他的心中,定是比誰都難過的。
「對不起……」
他搖著頭,「離兒是本王的髮妻,以後莫要再說這三字。」
蘇離笑如清蓮,眼角帶著些濕潤,「離兒明白。」
二人默默的靠在一起,尹慕蕭半依在她背上。
「昨晚剛下過雨,路上泥濘多,你腿腳不便,還是等午後太陽出來曬乾了地再去吧。」
蘇離會心一笑,知他永遠是為她著想。
「和離兒一起去麼?」
無聲的搖頭。
「他不想見本王。」
又過了半晌,尹慕蕭彷彿就這麼靜靜的睡著了,蘇離不敢動一分,生怕吵醒他。
半個時辰過去,她伸手探他的鼻息,果然睡了,睡的安穩。
蘇離側過頭去仔細瞧著他,頭髮墨黑,袍服雪白,眼簾垂著,長長的映在優雅的面容上,薄厚適中的紅唇鑲嵌在雪蓮一般的肌膚上,抬起蔥指,撫過他的面頰,只稍稍一碰,他的眼便睜開了,琉璃般的眼珠對上她,唇邊蕩起令人目眩的笑容。
「這麼快便醒了?」
「睡前在心中想好只半個時辰,否則離兒會累。」他站起身,移動到椅後,「回屋吧,早膳時分到了。」
蘇離的肚子當真咕咕叫起來,小聲不滿道:「怎會有這樣的人,睡覺的時辰也能預算好的。」
尹慕蕭推著她進屋,屋裡已擺好了膳食,將她推至飯桌前,遞上筷子,落座對面。
蘇離心中有些負起,手落下,遲遲不動筷。
「沒胃口?」
這不是她一貫作風,他的王妃在吃的風範上,他是不敢苟同的。
滿桌美味膳食,她怎會沒胃口。
只是覺得,他總是為她著想,為她做好一切,連睡夢裡也不得安穩想著她。
莫名的,覺得心裡很負氣,又有些不甘。
「為何,要費心為我去求賢妃稱號,皇上果真就隨意給你了麼?」
他嘴角笑意散不去,笑的溫暖柔情。
「為了不再有他人對離兒閒言碎語,為了不看到離兒委屈的模樣,也為了能看到離兒的笑顏。」
「全是本王自願的,離兒不必在意。」
他平靜訴說著,蘇離握住他的手。
「慕蕭,我拿什麼,來回報你的好?」
尹慕蕭停住,俊美異常的面容依然笑如春風。
「以後。」
不知為何,蘇離隱隱覺得帶著一絲詭異。
她去望他的眼睛,尹慕蕭朗聲道:「現在,好好用膳,便是回報本王。」
蘇離怔住,拋去心中異常,點點頭。
「離兒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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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完後,天放晴,濕潤的泥土瞬間乾涸,凝成固體,尹慕蕭在房中補眠,蘇離一人無聊,自個兒到後院花圃中澆花,江草綠,柳絲長,正是春意濃,奇花異草競相爭放,迎風搖曳,蘇離拿起剪刀小心翼翼一朵朵修剪花枝,就像護理孩童一樣。
她的腳踝處已除去包紮的白布,泛紫的傷疤格外嚇人,他套上了尹慕蕭的長靴以做掩飾,風一吹,羅裙掀起,自己看到自己的左右腳怪異的模樣,不禁咯咯笑出聲。
笑聲隨風飄走,引來了剛回府的除雲與百合,望見主子在做活,慌忙前去叩拜。
「主子,您腳傷未好,這些讓百合來吧。」
蘇離放下剪刀,擦著額頭細汗道:「你們二人,終於知道回府了,還以為你們忘了王府的門長什麼模樣,忘了回府的路了!」
除雲低著頭,不做辯解,百合紅了臉,嗔道:「主子,您又取笑我們。」
蘇離搖著頭,出了花圃,回頭問除雲。
「謙園裡,現在是何模樣?」
「側妃在時……」除雲略有遲疑,「池子填了,其他的也砸了,能毀的都毀了。」
「嗯。」
蘇離迎著風,冥想片刻。
王府裡四個園子,三個全廢了。
曾經鼎盛一時的尹王府,如今也全然變了模樣。
她哀哀的,歎口氣,「除雲,百合,你們二人,以後定要好好的,不得背棄離判,這是主子的命令。」
百合不明白她忽然鄭重的語氣,除雲握劍一拜。
「主子放心。」
蘇離回頭一笑,秀齒全露。
「百合,主子可給你吃了定心丹。」
百合跪倒在地上,與除雲對視一眼。
「我與他商量好了,這一輩子都侍奉在主子身邊,回報主子的大恩大德。」
她哪有什麼恩與德,蘇離暗自感慨著,搖著頭。
「明日婚成之時,便離開吧,到你們二人想去的地方,安安穩穩平靜過一生,這樣,才是報答主子。」
二人欲反駁,蘇離擺手。
「這是主子對你們最後的命令,也是送你們的賀禮。」
百合流著淚,「主子……百合捨不得您。」
「除雲,好好待百合,王爺那裡,由我稟明。」
除雲垂下頭,躊躇片刻,不捨抬頭,「謝主子。」
蘇離獨自搖著輪椅去了,即使現在多麼平靜,也難保他日風波再起,相互殘殺復仇這種情景,誰也難以保證他日還會發生。
所以,她用自己僅有的微薄之力,讓身邊的人幸福。
悄悄回頭,望見除雲牽起百合的手,徐徐訴說著,百合趴到他的肩頭哭泣,除雲一直耐心安慰,她的眼眶潤了。
會心一笑,你們是幸福的,便好。
摸摸脖中,拿起她與尹慕蕭之間的信物,陽光下透亮閃光,稍稍刺了她的眼。
她,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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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尹慕蕭仍然未起,蘇離嘴饞,怕以後再也吃不到,命百合做了幾籮筐的糕點甜食,吃的肚子飽漲,躺在書房的籐椅上前後搖晃消食。
屋裡熏著檀香,不出一刻鐘她便睡了,嘴角帶著滿足的笑。
尹慕蕭不知何時醒了,門縫中望見她在睡,關好門,斂緊眼眸,直朝地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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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中陰沉暗靡,只在角落裡燃著一盞昏燈,侍衛全被屏退出去,只看到牢裡憔悴的冷眸男人和一襲乍白與此景格格不入的尹慕蕭,二人漠然對視,全然感覺不到曾經是血脈親足。
尹慕蕭打開牢門,彎腰踱步走進牢裡,清亮的音色響起,「明日轉入刑部大牢,本王親自押你。」
尹謙蹙眉冷笑一聲,不予作答。
現在的他,已形同廢人,向他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尹慕蕭盤膝而坐,笑意盎然,「秋後問斬,不知二哥還有幾個機會能見到她?」
他冷窒的眼眸中傷感溢流,轉頭不望對面的尹慕蕭。
「死又有何懼,現在已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被本王放在心上。」
尹慕蕭點著頭,緩慢的拍著手掌,「二哥好心境,三弟佩服。」
「只是接下來的事……」一抹冷笑忍不住爬上尹慕蕭嘴角,眉間帶著殘忍嗜殺之意,「二哥聽了後,還會向現在一般平和、了無牽掛嗎?」
尹謙靠到牆壁上假寐,不在乎他的言語。
「當日二哥入王府之時,二娘,並未凍死在雪中。」
「你說什麼!」尹謙攸的張開眼,雙目圓瞪,臉上佈滿不可思議,「不可能,當日本王親眼望見娘凍死雪中……」
「想知道嗎?」尹慕蕭一臉壞笑,砸著舌,「這是只有大哥與本王才知道的秘密,大哥若是想知道,是要付出代價的。」
尹謙盯著眼前的男人,一度隱瞞著自己真實面目,成功欺騙每一個人的男人。
他的眼中充滿玩味,冷酷,盯著自己的眼神,就像盯著寵物。
尹謙心一寒,入王府第一日起,他從未把尹慕蕭放在眼裡,溫文儒雅,人畜無害,這是他一貫的形象與作風。
即使殺了他全部的親人,毒害了他的腿,他依然能滿面春風不露半點痕跡,眼神清澈的喊自己一聲,二哥。
他錯了,此時眼前的人,像獵豹一般的眼神,嘴邊隱帶殘忍的笑。
眸光中對自己閃現出的,是恨,是報復。
「你有什麼目的?」尹謙定了神質問。
「二哥的問題太過頻繁了,要本王一個個兒的解答嗎?」尹慕蕭從懷中,拿出一顆藥丸,「吃了它之後,本王將一切答案告訴二哥。」
尹謙接過,遲疑,又篤定,曾被背叛過落得如此田地的他,還在乎什麼。
他的目的,一定不是殺了自己,既已宣佈秋後處斬,他沒有多此一舉的必要。
尹謙思量片刻,藥丸送進口中,嚥下喉,並無任何反應。
等這一切過程完成,尹慕蕭忽然笑了,仰天大笑,誰都未聽過的抒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