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瀲,為我唱首歌吧。」他嗓音輕顫,「我很想聽聽——」
歌叩昌什麼呢?這當下,他不挽留她,卻想聽她唱歌?
也罷,臨別之際,千言萬語難以道出口,只能如此了……
周夏瀲想了想,也沒清嗓子,便唱了起來,「一片紫竹輕輕搖,多少夢中誰吹簫。花落有幾度,花開有幾朝,難忘家鄉紫竹調——」
從小到大,她好像只會唱這一首歌,也只喜歡這一首歌。
但今天,她唱得不好,聲音是澀的,不復清澈。感情亦是苦的,不復如泉水甘甜。
這首歌距離最初的感覺,原來已經那麼遙遠。
趙闕宇聽著聽著,猛地側過身去,一瞬間,她似乎瞧見他眼中閃爍著前所未見的淚光。
他哭了?身為帝王,素來冷酷絕情的他居然也會哭嗎?為了一首歌?
「瀲瀲……你唱得真好……」他似乎想用平常的語氣開口,可聲音仍免不了一絲硬咽,「就像小時候一樣……」
小時候?小時候他就聽過她唱歌?她怎麼不記得?
周夏瀲只能理解成,這是他情動時的語無倫次。
「日召平已經離此不遠了,你很快就能與家人團聚,」他強抑喉間硬咽,「出了鎮,十里亭處有人會來接你。」
誰?又是他安排的什麼人嗎?
但她也不想多問了。他城府再深,也斷不會害她性命的。
「瀲瀲……」他抬頭望著她,片刻之後,再道:「假如你想念京城了,盡可回來拿著這個,隨時可以回來。
他拉過她的手,遞過一塊金牌。她認得,能隨意出入宮廷的特許金牌。
「別忘了,京中有你的家,有想著你的人。」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她幾乎快聽不見了。
然而,她還是聽見了。而且,懂了。
為什麼他覺得這輩子她還會回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任她萬分留戀,終究不能回頭……
「太陽下山了。」他望看窗外,徐徐道:「我一直盼看看見北芒星,可現在,卻盼它越遲到來,越好。」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因為,這同樣是她的心情。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北芒星,它那麼明亮,彷彿天空的一顆淚珠,晶瑩得無與倫比。
她在星空下睏倦了,依偎著他的胸膛睡去。
彷彿作了一個迷離的夢,夢裡,他牽著她的手一路奔跑,直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此生的盡頭……
夢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客棧廂房內,淚水漣漣,氣喘吁吁,好似真的走了很遠的路,路程艱辛。
趙闕宇已經不見了,不知何時,離她而去。
他在她的包袱裡準備了足夠的銀兩、銀票,而那塊回宮的金牌靜靜躺在錦盒之中。
周夏瀲倚著床頭,發了好一會楞,才收抬行李啟程。
他說會有人等她,果然,馬車行到十里亭處,那裡立著一名白衣少女。
她壁眉瞧著,有了片刻迷惑,但很快的,她「啊」的一聲後,叫了起來。「三妹。」
「大姊。」那白衣少女朝她奔來,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果然是她記憶中的周冬痕。
「三妹,怎麼是你?」周夏瀲一把握住三妹的手,久久捨不得鬆開,「讓姊姊好好看看你,三妹,我們已經多久沒見了?」
「快一年了呢,」周冬痕笑著回道,「大姊你入宮為妃,妹妹我也沒能回去道賀。」
「有什麼可賀的?」她垂眉地說,「到頭來,不過如此罷了」
「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周冬痕倒開朗,「大姊,始也不必自苦,等到了昭平,與爹娘團聚,心境自會不同了。」
「對了,你怎會在此?是誰通知你來的?」趙闕宇嗎?他竟如此貼心?
「師父說,家裡出事了,讓我在此等候。」
「你師父?」趙闕宇用了什麼手段,竟請動了小妹的師拿。
「大姊,我們趁著夭色尚早快些趕路吧。」周冬痕建議,「等把你送到昭平,安頓好,我還有別的事要去辦呢。」
「怎麼?」周夏瀲一怔,「你不與我們一道住下來?」
「大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閒不住,」她歎一口氣,「我也想侍奉父母膝下,與大姊你每日說說笑笑地度……可惜,還有一樁心願我得去了結。」
「與你那恩人有關?」忽然想到,「這麼多年了,你可尋到他了?」
「不錯,正是尋到了他的下落。」周冬痕點頭,「實話對大姊說,他並非我的什麼恩人,是我欠他一筆債,若不價還,我此生難安……」
周夏瀲聽得惜懂,卻也沒有多問。
各人有各人的心願,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就像秋霽嫁給江映城留在京中一般,她實在不能對妹妹的未來指手畫腳。
何況,她自己這一邊,也是一團糟。
「大姊,快上車吧。」周冬痕邊拉看她要上車,邊說:「最近不大太平,聽說季漣一族造反,已經攻入京城了。」
「什麼?門周夏瀲難以置信。
「大姊,你自京城來,不曾聽聞嗎?」周冬痕亦感錯愕,「這季漣一族是先皇后的娘家,仗著權勢妄圖瓜分天下,想來此次謀亂醞酞已久,藉著北邊鬧匪患時發難。」
「可……可是……」昨夜,趙闕宇還陪她一起看北芒星,京中出了如此大事,他不必在京中坐鎮嗎?
周夏瀲越想越驚,頃刻間腦中的團團迷霧如雲被風吹散,她醒悟了。
他是為了她的安危才如此吧?才肯這麼輕易地放她走。
他知道,只有把她遠遠地送到昭平去,不在京中,才不會分了他的心、擾了他的神,讓他可以全力對付季漣一族。
難怪,否則依他的脾氣早就將她綁回宮了,昨夜,卻那麼好說話。
虧他裝得若無其事,一副與她生離死別的模樣,害她以為此生不復相見,傷心了一夜……
其實,他早已籌謀許久,篤定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呵,她真不該嫁給這樣聰明又城府深的人,她這樣笨,活該被他耍得團團轉。
「大姊,怎麼了?」周冬痕看她呆立著,擔心地催促。
「上車吧——」她沉默了好久,終於答道。
既然這是他的好意,她就服從好了。陪著他,演一出他自以為瞞買過海的戲。她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場。
十天,聽說,他只用了十天,便平息了季漣一族的叛亂。
她在想,他到底會用何種陣仗接她回宮?又或者,使個什麼陰謀手段,讓她自個兒乖乖回去?
等了半個月,倒來了一位意外之客。
瑩嬪一身平民裝束出現在她家,硬生生把她嚇了一跳。
「我的儷妃娘娘,你躲在這魚米之鄉倒是逍遙。」瑩嬪被帶進房內,見了她,不禁消遣道,「可苦了我們這些京裡的人,險些葬送在刀光劍影之下。」
「皇上放你出宮來了?」周夏瀲詫異地看著她。
瑩嬪故意歎一口氣,「皇上對我又無留戀之心,困我在宮裡做什麼呢?還不如放我自由,至少,我對皇上感激之餘會替他跑這一趟,捎個信。」
她抿唇,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該問什麼。
「儷妃快回宮去吧。」瑩嬪勸道,「季漣一族已經滅了大半,宮中那些與季漣氏相關的妃嬪,也全數遣散了。」
「余惠妃如何了?」周夏瀲關切地問。
「她啊,」瑩嬪一聲冷笑,「唯獨她,打入天牢。」
「什麼?」她大駭,「怎麼會?」
余惠妃身為趙闕宇的表妹,一向賢良安分,就算不念血緣,也要念舊情吧?
「這次季漣一族能攻入京城,她的功勞可不小啊。」瑩嬪嘲諷道,「聽說是她裡應外合,命人打開了城門的。」
周夏瀲聽得驚愕無比,瞳目良久,不能相信。
「口亨,我就知道這余惠妃絕非純良之輩。」瑩嬪冷笑,「瞧當初她命人暗箭傷你,卻嫁禍給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
「你是說,那支羽箭……」那支劃傷她面頰的羽箭……「是余惠妃……」
「沒錯,想不到吧?」瑩嬪撇撇嘴,「虧你把她當成閨閣密友」
她思緒一片混亂,簡直無法理出頭緒。
「對了,她還贈給你什麼紅丸是吧?說是有助孕之效,其實跟毒藥差不多。」瑩嬪冷哼了聲,「她還說是皇上送你的?皇上把你當成心尖上的寶貝,哪裡會幹這種事?」
「可皇上……確實送了。」周夏瀲更加迷茫了。
「我的儷妃,你可真是傻到家了。皇上送你紅丸其實是將計就計,要氣你出宮去。當時他已知季漣一族要謀皮,不知如何安置你,只有出此下策。」
「什麼?他……故意利用余惠妃的紅丸來氣我?」她只覺得不可思議。
「那日,惠妃從你家捎了封書信入宮,皇上早知信中會提到紅丸之事,便仿製了幾顆,第二天便送給了你,惹你大怒。」瑩嬪輕輕搖頭,「丞相府的一舉一動皆在皇上掌握之中,若他真不想讓你聽聞紅丸之事,你此生都未必能知曉。」
不錯,憑他的心思填密,那封書信能平安到她手上實在很詭異。
「我實在不知余惠妃是這樣的人……」周夏瀲怔怔道,「她外貌如此可親,是我入宮以來最相信的人……」
「你也不想想,她自幼愛莫皇上,卻只得一個惠妃的封號,哪裡會甘心呢?」瑩嬪歎道,「上面有皇后也就罷了,偏又來了你,而且一進宮位分就比她高,她哪嚥得下這口氣?」
她緩緩坐下,如有什麼梗在喉中,過了好半晌,才回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啊……」早告訴她余惠妃的為人,她哪裡還會這樣傻乎乎的?
「皇上說,你自幼孤寂,姊妹皆與你不親,你既然視余惠妃如長姊一般,倒也不好掃了你的興。余惠妃用心雖然險惡,平素倒長了張討人喜歡的嘴,危險自有他替你檔,你與余惠妃說說笑笑,如此一來,宮中的日子你也不會無聊。」
原來,還是為了她著想。
自她入宮後,他步步為營,無處不為她設想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他如此深愛她,愛到超出她的想像。
「好了,我話己帶到。」瑩嬪微笑著問:「留在此處,或者回宮,儷妃娘娘該有決斷了吧?」
此處有她的父母。宮裡,卻有他。
兩頭都難捨,卻必須得捨。
已到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節,空中飄著雪花,冷宮的楓樹葉已經落盡,不復她離開時的模樣。
然而,依舊那般安靜。
她最喜歡的便是這裡的安靜。她想,就算一輩子被關在這裡,也能苦中作樂,把這當作世外桃源,至少,有了他的保護,外面的危險不會進來。
周夏瀲解下大麾,步入內室。
趙闕宇正躺在榻上,彷彿十分痕倦,和衣沉沉地睡著。
她離開的這段日子,他亦每夜來此歇息嗎?是跟她一樣,喜歡這樣的安靜,又或者,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在此等著她?
周夏瀲無聲地來到榻前,輕輕坐到他的身畔,忍不住伸手撫開他在夢中還緊燮的眉心。
曾經對他有萬般怨恨,此刻都煙消雲散。
他是帝王,他有許多不得已。她既然決定了要回來,就決心要忘掉過往,好好理解他,乖乖做他的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