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只瑜做的魚 【VIP章節】 第六十一章 縞素紛飛
    第六十一章縞素紛飛

    1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可怕的夢靨中徘徊掙扎。

    我夢見自己被困在一個漆黑的山洞裡,裡面冰火交融,忽而冷得似千年冰窟,忽而又熱得似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晨兒模糊的面容在我腦中不斷漂浮,她看著不停地對我說:「我聽師父說,人的胎記是前世帶來的,用來跟愛人相認的。如果日後我先走一步,你見到左胸口有這麼一片葉形胎記的人,便知那是我轉世的魂。到時,不要忘了來跟我相認。」

    她的聲音低沉而憂傷,在我的夢境中綿延不絕地迴旋縈繞。我想伸手抓住她,卻只能抓住一抹消散的濃煙。

    不知這樣痛苦地掙扎了多久,忽地耳邊傳來一陣粗獷而清亮的歌聲。那聲音似來自遙遠的青藏高原一般,空曠而富有靈性,安撫著我躁動不安的靈魂。

    忽地,歌聲消失,耳邊傳來憂傷纏綿的送魂樂。那繾繾綣綣的音符似魔咒一般順著我的毛孔鑽進我的心臟,讓我的整個靈魂都忍不住顫抖哭泣。

    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滑落而下,耳邊倏地傳來梨兒驚詫的聲音:「喜兒姐姐,你看公主流淚了,是不是醒了?」

    梨兒?喜兒?為什麼此刻在我身邊的是她們?晨兒呢?晚兒呢?

    溫熱的氣體靠近我的面容,少頃之後喜兒細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沒醒,怕是公主又做噩夢了。」

    「要不要通知大人?」

    「還是不要了,今個是晨兒姐姐走的日子,讓大人安心送她一程吧!」

    「走,去哪?晨兒去哪?」我猛然睜開眼睛,拉過喜兒的手質問:「晨兒要去哪?」

    兩個丫頭被我嚇得臉色慘白,哆嗦著問:「公主,你醒了?」

    「告訴我,晨兒呢?晨兒在哪?」我的聲音嘶啞而乾澀。

    「公主,你先休息,我這這這就去請穆大人過來!」說完,梨兒抬步欲走。

    「站住!」我虛弱地撐起身子,瞪著她問:「穆襲水在哪?」

    「大大大人在歸歸歸——」梨兒顫抖著嘴唇剛要吐出後面的話,喜兒一把拉過她,跪在我床邊道:「公主,你已昏睡多日,不宜——」

    「住口!帶我去見穆襲水!帶我去見晨兒!」我掀掉身上厚重的棉被,起身找鞋子。因為整個人不停地顫抖,我的腳無論如何也塞不進鞋中。心中一煩,一腳踢開那嵌滿珠玉的淺口秋鞋,光著腳奔下床向門口衝去。

    心中有一種極其強烈的預感在驅逐著我離開,恍若我再晚一些去,就永遠也見不到晨兒了!

    喜兒和梨兒試圖上前攔住我,我一把抓起窗邊案上的剪刀指在脖子前:「帶我去見晨兒,帶我去見她!」

    兩個丫頭嚇得腿軟,齊齊跪倒在地,不停地對我磕頭。我心中煩躁,扔掉剪刀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間。

    室外冷風凌烈,我穿著單薄的中衣,不禁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去,水瑜軒內四季常青的九龍桂不知何時已枝葉盡枯,枝椏伶仃,滿目蕭瑟。

    為何,空氣中處處瀰漫著死亡的味道呢?

    耳邊重又迴旋起那催人淚下的悲慟樂聲,我光著腳踩在冰冷的青石路面上,順著那聲音搖搖晃晃地奔出水瑜軒。

    一路上,遇到的家丁都身著刺眼的白衣,他們見到我都是一副驚慌失措的面容。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當我四肢麻木地站在相府專門用來為奴僕設靈堂的歸寂園時,面前縞素紛飛,滿目蒼白。

    幾個身著奇怪衣服,帶著牛鬼蛇神面具的人在張牙舞爪地跳大神,嘴裡唧唧歪歪地念著一些奇怪的語言。他們面前是一個沉黑死寂的楠木棺材,蓋子上紮著一朵刺眼的白花。

    我邁著虛浮的步子走向棺材,周圍的人見狀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狐狸快步奔向我,伸手欲抓我的手,我一把甩開他,眼睛空洞無神地盯著披麻戴孝跪在棺材旁神情悲慟的晚兒。

    「晚兒,你為什麼穿成這樣?你為什麼跪在這裡?」我指著棺材笑著問:「這裡,這裡,這裡裝著誰?誰值得我們可愛的晚兒為她這樣披麻戴孝神情呆滯呢?」

    立在晚兒身後的谷鏡艱難地別過頭去,肩膀微微有些顫抖。一排排身著孝服的谷衛神情肅穆地在他身後站成一個方陣。

    清澤,洛洛,華睿立在一邊神情哀傷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天下最蠢的傻瓜。

    「瑜兒……」狐狸上前抱住我:「對不起,對不起瑜兒。」

    風捲起我雪白的中衣,吹散我凌亂的長髮,我轉身望著他笑得極其妖嬈:「狐狸,為什麼對不起我?她們說你要送晨兒走,你要送她去哪呢?晨兒,我的晨兒在哪?」

    「晨兒姐姐死了,她死了,她嫌我太笨,嫌小瑜太鬧,嫌阮靳律太癡,嫌活著太累,所以她死了!」晚兒目光空洞地看著我,似在囈語一般自顧自地說著。

    我腦中一懵,眼前的景物天翻地轉地晃動著,一股巨大的疼痛穿堂而過,帶走我身上所有的只覺和痛感。

    2

    瞬間,風雲變色,天昏地暗。

    我發瘋一般地推開狐狸,推開圍著棺材蹦蹦跳跳的怪獸,撲到棺材上去掀棺材蓋。

    「瑜兒,瑜兒不要!」狐狸上前欲阻止我,我踉蹌地從一個帶著馬面具的巫婆手中奪過稜角鋒利的法器指向胸口,對著他低吼:「開棺,開棺呀!讓我見見她,讓我見見她!」

    「瑜兒——!」

    「風瑜——!」

    「公主——!」

    「……」

    「開棺,不然我就死在你們面前!」我眼神堅毅地瞪著神情慌張的狐狸,聲音冰冷得若穿堂而過冷風,凌厲地將我整個人撕得粉碎。

    他眼中溢滿恍若隔世的憂傷,盯著我的眼,頹敗地鬆開緊握的拳頭,對著身邊的谷衛點了點頭。

    棺材蓋在我面前緩緩打開。眸光看進棺內時,我臉上所有的表情在瞬間崩潰塌陷,抱著頭淒厲地尖叫:「不是她,這不是晨兒!我的晨兒不是無頭鬼,這不是我的晨兒!不——這不她!你們騙我,你們騙我——」

    淒涼的尖叫聲在歸寂園內久久地迴旋,在場之人無不落淚。

    狐狸試圖上前抱住發瘋一般撕扯著自己頭髮的我,我狠狠地推開他,結果自己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

    順著冰冷的地面爬向晚兒,我抓緊她的胳膊哀求地說:「晚兒,這不是晨兒,這不是我們晨兒,我們晨兒有著世上最嬌媚的面容,這無頭的女屍怎麼可能是晨兒呢?」

    狐狸眼中水光湧動。

    清澤不忍地別過頭去。

    華睿和洛洛早已淚流滿面。

    晚兒空洞的雙眸中終於流出了眼淚,她拉著我的手思維混亂地說:「我也說不是晨兒姐姐,可是他們都說她是。他們說晨兒姐姐的頭被奪命盔絞成了血水,他們說找不到晨兒姐姐的頭了……」

    腦中突然現出一抹葉形的殷紅,我從地上爬起,撲到棺材前一把扯開那冰冷僵硬身子上水綠色的裌襖,慘白僵硬的皮膚上,原本瑩白水亮的左半球上變成黑紅色的葉形胎記醜得觸目驚心!

    「不——!!!」我的手指拈著她最喜歡的綠衣,渾身顫抖地趴在棺材上,垂著頭似野獸一般低嚎:「晨兒,晨兒,晨兒……」

    眸光順著她被白綾包著的光禿禿的脖頸往上看,一件沾著乾涸血液的白衣被疊得方方正正地擺在壽枕上。

    那件白衣我認得,是我讓晨兒丟掉的血衣,上面沾染的是阮靳律掌心的血。

    「這,這衣服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個可怕的念頭欺進我的腦海,我拉著晚兒高聲質問:「為何這件衣服會擺在這裡?」

    「小瑜,你真的不知道嗎?晨兒姐姐一直愛慕阮靳律,愛慕了好多年!當年,她在皇宮第一次見到他,就開始這漫長的獨戀……」晚兒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聲音似鐵錐一般直直錐進我心內:「這麼多年,她所擁有的屬於他的東西,就只有這袖口的一抹殷紅。小瑜,為什麼晨兒姐姐的命運這麼悲苦,為什麼她要喜歡阮靳律那樣的男人……」

    話未說完她已泣不成聲,我的整個思維像是被冰封了一般,一些些細碎的片段在腦中不斷徘徊……

    「阮靳律回來了?」——她看著轎子有些失神的囈語。

    「阮公子,我們公主只是心情不好,在這裡稍作歇息。就不用麻煩公子關心了!」——她臉色不自然地起身看著他下「逐客令」。

    「大膽阮靳律,見到公主還不趕快起身行禮!」——似乎對於他,她總是異常的火大。

    「放心,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這麼做是要保全阮……」——她嘴角那欲言又止的話語是什麼?

    「是啊!這樣晨兒姐姐就可以每天看到阮公子了呢!」——那時晚兒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已經暗示了我,為何我沒明白?

    「小瑜真會說笑,晨兒一心只想好好伺候小瑜,對男女私情從無貪戀,又怎會對阮公子有念想。」——當時,她的眼神,為什麼如此堅定、沒有絲毫的閃爍?你用這樣的眼睛,到底騙了多少人?

    「小瑜放心,晨兒以後若是有了掛心的人,一定第一個告訴你!」——你答應過我的,答應過我的,答應我第一個告訴我的。

    「拉鉤,蓋章,複印,簽字,拷貝,承諾一百年不變!」——我們拉鉤了,我們拉鉤了,為什麼不守承諾,為什麼唯獨瞞著我?……

    「騙子,騙子!」

    我神情空洞地癱倒在地上,心如刀絞地看著漆黑的棺木失神地低語:「騙子,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為我這般淪陷?為什麼要陷我於如此不義的境地?為什麼要為救我這樣的人而變成一具無頭屍?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在場之人聞言無不落淚,歸寂園內悲慟之聲震動天地。

    天空中響起轟隆的雷聲,轉瞬間世界陷入暗無天日的黑暗中,傾盆大雨瀉入世間,為我的悲傷助威吶喊。似在宣告: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了幸福的權利。

    3

    我站在刑部天牢門口,雙手死死地、死死地抱緊懷中染著血跡的白衣。豆大的雨點帶著呼嘯的哀嚎聲砸在我身上,似在懲罰我不可饒恕的罪行。

    狐狸立在我身後,陪我一起淋雨受懲,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悲傷與痛楚。

    牢門被緩緩打開,一身藍衣的阮靳律剛踏出獄門,玉匴立刻迎上前去為他撐傘。

    他眼窩深陷,神情疲憊,嘴邊有青色的胡茬,模樣雖然有些邋遢卻仍不掩其雍雅清貴的氣質。

    「晨兒,你愛的這個男人真的很優秀呢?他那麼恨我,在我中了醉香散後仍不計前嫌地陪我在冷水中呆了幾個時辰,一直在我耳邊哄著我說:『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乖,再堅持一會。』」

    我低頭用臉頰摩挲著手中的衣服,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我們晨兒真是有眼光。你若嫁給他多好,以後阮家的金銀財寶都是你的了,以後洛豬再欺負我,你就可以用嫂子的身份打壓她了。真好,晨兒,你嫁給他好不好?」

    說著說著,我已泣不成聲。

    抱著衣服蹲在雨中嚶嚶哭泣:「晨兒,晨兒你回來好不好?我再也不鬧騰了,晚兒會變聰明,阮靳律會很愛你,我不讓你做雜務了,會讓你很清閒很清閒,再也不讓你累了,求求你回來好不好?」

    一雙黑色的暗紋錦靴停在我面前,抬起頭,我淚水四溢的眸子裡映出的是阮靳律疲憊詫異的臉。

    看著我身著單薄的中衣,光著腳丫子,披頭散髮,渾身濕透地蹲在雨中,他的眼中滿是詫異。

    「風……」他嘴角顫了顫,終是沒有吐出後面的那個字。

    伸手從玉匴手中接過油紙傘舉到我頭頂,他看向狐狸,聲音陰冷:「穆大人,你們這是唱的哪出戲?莫是查出律與暗殺公主一案無關,便編演了這戲碼來博取律的同情與諒解嗎?」

    「呵呵,呵呵呵……」我抱緊衣服蹲在雨地裡癡癡地笑著:「晨兒,他真的很有講冷笑話的天賦呢!真好,你不是最喜歡聽冷笑話嗎?以後讓他每天都講給你聽好不好?好不好?」我將臉埋在衣服中,袖口的血跡被雨水浸開,擴散成一大片瀝血的罌粟花。

    風雨聲呼嘯著穿透我的耳膜,狠狠地擊打著我的心臟。身邊的兩個男人靜默地垂頭凝視著我,一個滿眼憂傷,一個滿目不解。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當我終於捨得放她走時,我顫抖地站起身,伸直手臂將手中的血衣遞給他,眼神澄澈地盯著他說:「阮靳律,我把晨兒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喔!」

    他蹙眉轉眸看向狐狸,狐狸抬手指了指那血衣,示意他接過去,隨即緩緩闔上眼簾,掩去眸中痛苦的神色。

    猶豫良久,他扔掉手中的油紙傘,顫抖地伸手接過我手中的衣服,我滿意地彎下眼角對著他開心的笑:「晨兒,阮靳律,我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幸福美滿,兒孫滿堂……」

    說著說著,我的聲音一點點被凌厲的風雨聲掩蓋,當我自己都聽不見自己顫抖的唇在說些什麼東西時,我終於崩潰在他面前,哭著撲進他懷裡捶打著他,便打邊怒吼:「阮靳律,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都是瞎子?為什麼我們都看不到晨兒愛的那麼深沉痛苦?為什麼我們要這般傷她讓她如此辛苦?為什麼你要喜歡如此刁蠻任性的我?為什麼你不愛晨兒,她是那麼的聰慧能幹善解人意,為什麼你要在她面前愛我,讓她愛的這麼隱忍痛苦?如果不是你,她不會瞞著我的,她不會瞞著我的……都是你,都是你,我恨你!我恨你呀!」

    不知這樣哭喊捶打了多久,當我終於筋疲力盡的時候,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任由我趴在他胸前哭得肝膽俱裂心如刀絞。

    漫天紛飛的雨線模糊了彼此面容上痛徹心扉的表情,我忽然間覺得,所有人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若我沒有來到這個時空,所有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是我,是我害了所有人。

    「小瑜,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像以前那樣活得無憂無慮。」她柔柔的聲音在耳邊一直繾綣迴旋,震耳欲聾。

    晨兒,我再也無法無憂無慮地活著了,再也沒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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