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全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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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餘暉將西邊天際渲染得迤邐迷醉,似一幅顏色絢燦妖嬈的油畫。我獨自坐在石階盡頭的「魚愉瑜」涼亭中,斜身懶懶地倚在雕滿吉祥魚紋圖案的漢白玉柵欄上。
「老公,我們一起看過好多次星星,卻從來沒有一起看過這妖嬈艷麗的晚霞。你現在回來,還來得及跟本霓一起共賞紅霞喔!」我對著漫天的霞光異彩傻傻地笑著。
月亮慢悠悠地爬上樹梢,忽明忽滅的繁星在灰藍的天幕中若隱若現,夜風襲來,涼涼地吹皺了亭下的一汪綠水。我將頭靠在身邊的石柱上,冰冷堅硬的觸感順著頭皮一點點滲入心底。
「狐狸,你什麼時候回家?你讓我回家等你,我都等了那麼久,連你的狐影都沒見到半寸,你是不是皮癢癢了?」我不耐煩地絞著手指,嘴巴噘得可以掛上三個油瓶。
暗沉的黑幕中升起繚繞的薄霧,籠得清亮的月華冰冷刺骨。我環著手臂抱緊自己,困意一陣陣襲來,眼瞼無力地聳搭著,濃密的睫毛將眼前的事物分隔得支離破碎,可是眸中那迷離的視線仍然倔強地想穿透這層黑幕,望到天涯盡頭。
「穆襲水,我好困好累。你到底還要讓我等多久?」
我伸直了腿狠狠地踹了一腳身邊的柱子,發洩完了後,心裡又忍不住擔心起來:「事情真的那麼棘手嗎?今天處理不好可以丟給明天嘛!瞧你都瘦了老了那麼多,怎麼還不注意身體?你若比我先老,我以後可是會嫌棄你的喔!」
夜,如墨一般濃得鬼魅。秋夜的微風裡透著徹骨的寒意,我動作僵硬地起身,邁著已經麻木到毫無知覺的雙腳,一步步踏著這蜿蜒綿長的千級石階。
「死狐狸爛狐狸臭狐狸!三更半夜了還在外面鬼混,最好你回來後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狠狠地跺著他給我修砌的階梯解恨。
氣哼哼地洩憤之後,那顆不受控制的心又開始沒節操地掛念他:「這麼晚了,這小子會不會忙得忘記吃飯呢?」
想到這點,變節的叛徒心獨自搗鼓起來:「老公,你如果在半個時辰內回來,我就親自下廚給你做夜宵喔!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你最好給我動作利索一點!」
嘴角偷偷溢出一抹幸福的笑:「呃,我應該給你做什麼宵夜呢?粥?面?還是漢堡包呢?其實,我做飯不怎麼好吃的。嘿嘿!」
轉念再一想:「我憑什麼給你做宵夜呀?害我吹了這麼久的冷風,我沒罰你跪電腦主板就已經便宜你了!還宵夜?宵你個大頭狐!」
我跟個神經病患者似地對著玉石柵欄一陣猛踹之後,拖著疼痛難忍的雙腳步履艱難地走完了這千級魚梯。當雙腳站到堅實溫暖的土地上時,我忽地體會到了紅軍走完萬里長征時的那種無以言狀的喜悅。
同時,我也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今晚怎麼就跟個變色龍似的,情緒瞬息萬變,忽悲忽喜忽怒忽樂?
穆襲水!都是因為你,我魅力四射神采飛揚沒心沒肺無畏無懼的小霓子才會越來越像個怨婦騷包苦瓜女!你最好能在我回到水瑜軒時及時趕到,不然……我臉上隱現出一抹惡毒的笑!
不管是誰,一旦陷入愛情裡,都會變得神經質。
但,即使是神經質,也洋溢著幸福的芬芳!
2
當我垂頭喪氣如行屍走肉一般邁進水瑜軒的大門時,眼前突然一亮:狐狸的親信侍衛谷鏡此刻正一臉不安地立在書房門口。
他,回來了?這個死孩子,既然回來了為什麼不去找我?
等了兩個時辰,精神已經被摧殘得幾近崩潰的我,此刻心裡騰騰騰地躥出一二三四N個小火苗。
毛主席說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現在,我的心正燒得如火如荼,整個五臟六腑都葬身在這片火海之中。
站在原地深呼吸再深呼吸後,我沉著一張臉大步子走向書房——
「公主請留步!」
眼看我只要再誇兩步便可破門而入了,一向沉默寡言安靜得跟個雕塑似的谷鏡突然上前攔住我,那張向來穩重內斂的面容上此刻籠著淡淡的焦躁:「大人此刻正在……」
「谷晨,到底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
谷鏡的話還沒說完,狐狸震耳欲聾的怒吼便在我耳畔轟隆作響:「你不要以為跟皇后娘娘進了宮就可以忘了自己的本分!你不要以為瑜兒寵著你,就可以為所欲為!身為谷氏的人,你至死都不能對穆家有二心!當年冥胥國人皆知鈺凌是我身邊的人,她腹中胎兒事關我穆家的榮辱,你竟然私自瞞了我四年!」
從未見過狐狸發這麼大火的我被他這一吼震得心臟嗡嗡作響。我那向來後知後覺的第六感告訴我:狐狸這次「怒吼震晨」,很有可能是從育齡婦女那知道了晨兒瞞了他四年的秘密。
好你個狐狸,回來不找我報到就算了,竟然還瞞著我怒吼我家親親晨兒?晨可忍,霓不可忍!大霓這次真的怒了!
我氣勢洶洶地抬步,正欲上前,谷鏡立馬抱拳擋在我身前:「公主請恕罪!」
「讓開!」我沉著臉低吼:「讓我進去!」
「公主,穆大人交待……」
「我說:讓—我—進—去!」被一腔怒火燒得全無理智可言的我,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他面色一僵,正準備側身讓道,書房的門忽然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指拉開,狐狸那張陰鬱莫測的臉出現在門縫之間:「瑜兒,你先回房。」聲音冰冷,語氣僵硬,嗖地給我心中的怒火澆了一大桶純度極高的汽油。
「我不!」我倔強地揚起下巴看向他:「你若不想讓我知道此事,就應找個僻靜的地方對晨兒吼。現在我聽到了你吼我家晨兒,以你對我的瞭解,你認為我能對此事不聞不問,對晨兒見死不救嗎?」
他沉著臉立在原地靜靜看著我,冰冷的月華給他俊逸的臉龐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銀輝。那雙清沉的黑瞳裡蕩漾著點點細碎的黯芒。
我抿緊了唇線,抬著下巴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的雙眸,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無聲的交流——
他目光深沉:回去!
我瞳孔微擴:就不!
他眼睛微瞇:風瑜,你給我老實回房待著!
我雙目圓睜:死狐狸!我不回!不回!就不回!……
良久,他輕歎一口氣,臉上顯露出頹敗的神情,挺拔的脊背輕輕轉了一個方向——
我邁步擦著他的衣襟走進房內。待看清屋裡的局勢之後,我心中的燎原大火像是被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澆了個透一般——倏地滅得連個火苗子都不剩了!整個胸腔內只剩嗆喉熏眼的煙霧在氤氳繚繞。
晨兒和晚兒正臉色蒼白地跪在房中,她們面前放著一件白色的男式對襟長袍,雪白的袖口印著一朵盛情怒放的暗紅色花朵。那一抹世上任何染料都染不出來的妖紅在純淨的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扎人眼目。
那一抹紅的名字叫做:驢血紅!
已經無力去想為何被晨兒丟掉的衣服會出現在這裡,我烏煙瘴氣的心內一個念頭在忽明忽暗地跳躍著:育齡婦女這次是「胸口上放秤砣——鐵了心了」,看這局勢,她是準備放棄一切與我鬥個你死我活了!
聽剛才狐狸的話,看來她已經全盤拖出了四年前自己幹的蠢事。即然這樣,她自然不會大發善心地對我跟驢的「醜聞」守口如瓶。與其讓狐狸相信她口中被扭曲的「故事」,倒不如我爽爽快快地將事情從頭到尾給他理清梳順!
心中這樣思量著,我俯身撿起地上的衣服,轉身看向立在門邊的狐狸,聲音緊得有些發顫:「穆襲水,我不希望你從別人口中知道被扭曲的事實。我說過,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他不語,看著我的眸子裡隱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暗光。
頓了一頓,我的口氣慢慢軟了下來:「老公,這次我一定不騙你了,你相信我好嗎?」
他走向我,眼裡閃過一絲動容,垂眸看向我低聲問:「瑜兒,鈺凌的事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心思剔透如你,是如何將這秘密隱藏得這麼好?眼裡摻不得沙子的你,要多辛苦才能做到對我絕口不提此事?」
心中突然一哽,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他問我的是:「為什麼瞞著他鈺凌的事」,而不是問我,「我到底和阮靳律之間發生過什麼」?
原來,在你眼中這才是最重要的!
為何我一直愚蠢的自以為是?為何我無法像你信任我這般相信你的「比禮物」?
如果我早點明白這一點,我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走得這麼迂迴曲折了?
「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所以不在乎你的過去。」
我手中的指甲一點點陷入掌心,那疼也充滿了幸福的香味:「就算當年鈺凌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的現在和未來,那已經逝去的過去對我毫無意義。」
「瑜兒,你到底是不在乎,還是在逃避?」他看著我的眼中摻雜著絲絲縷縷的質問:「你從來不問我有關鈺凌的事情,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在害怕什麼?我在害怕嗎?
「不,我不害怕她,我是嫉妒她!」我回答的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嫉妒她在你喪母之後在你生命中充當了那麼重要角色。我嫉妒她那與你母親神似的眉眼。我嫉妒你們之間那我永遠無法介入的四年。我嫉妒她可以為你的一塊水脂玉珮而甘願終身為奴為婢的熾愛之心。」
一番話落地,狐狸和晨兒晚兒均一臉不可思議地仰頭看向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嫉妒她這麼多,卻永遠無法對她使壞的原因才是我最最最最害怕的,我害怕自己如果有一天突然從這個本不屬於我的世界蒸發後,這世上沒有比我比她更愛你的人守護在你身邊!」
狐狸瞳孔猛地收縮,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慌亂。
是的,你沒有聽錯。我以前一直想著回家,一直想著要離開這個世界,雖然我那麼捨不得你,但那時的我卻始終斷不了要回去的念頭。
那時的我,亦不知道自己會因為愛你而愛上這個世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因為我害怕我最最最害怕的,所以我在你面前隻字不提她的壞。你我都明白,她的怨恨她的壞全都是因愛而生。因著對你的愛而生的所有東西,在我眼中都是美好的,即使是最惡毒的詛咒。她咒的越毒,說明她對你的愛越深。這世上有這麼一個人這樣的愛著我愛的人,我應該興高采烈地包容她不是嗎?」
是的,這些就是我不曾說出口的原因,這些就是我自我矛盾地去包容她的全部理由。
而我自己,也是在對你說出這番沒有經過大腦皮層上溝溝壑壑處理過的真心話後,才如醍醐灌頂一般如此清晰地看懂自己的心。
我的鼠肚雞腸是因為愛,我的寬容隱瞞當然也是因為愛。這一切,都是以愛之名!
室內寂靜得恍若無人的曠谷。
狐狸的眼睛亮得猶如書房牆壁上鑲嵌的夜明珠,那裡倒映出我臉上所有情緒的細枝末節。
當心中的秘密被釋放出來時,我的淚腺也突然跟著亢奮起來。
眼眶漲得發緊,我努力睜著眼睛不讓淚水湧出,眼前的一切一點點變得朦朧……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環住我,將我擁入一個溫暖寬廣的懷抱,低沉嘶啞的聲音透過我的耳膜直擊我顫抖的心臟:「瑜兒,我好開心,我好開心聽到你這麼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幼稚得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這樣的他,是我從沒見到過的!
就這麼簡單幼稚的一句話,讓我所有的努力瞬時塌陷,淚水如洪水猛獸一般衝破那道最後的防線,帶著隱忍了很久很久的委屈決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