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霍天首先回過神來,走到楊興身旁,扶住他說:「楊伯伯,這麼多年了,有些事早該忘記了。咱們就讓香香進去,你總不能讓她一輩子不跟母親相認吧?」
楊興還是努力地搖頭,意態十分堅決。
楊雲從綠風牧場裡面走出來,剛好瞧見這一幕,也湊過來勸解。當他得知程香香是他的外甥女的時候,訝異了,勸說:「爸,你讓香香進來吧。」
楊興瞪著大環眼,不滿地咆哮:「在這裡,你只是我的一個養子,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給我閉嘴,靠邊兒站去!」又回過頭,面向程香香,「出去!出去!你出去!」重複著一樣的話語,叫人不能忍受。
程香香窘得無地自容,想生氣也不是,不生氣也不是,冷冷說:「我只要見到母親就行,我有事見她,這是作為女兒的權利!你老人家何苦這麼頑固?」終於,她還是用了「頑固」這個字眼,以表示內心的不滿。
楊興的情緒再一次波動,突然一推程香香的身子,像攆一條狗一樣——至少,當時程香香是這麼覺得的——將她攆出了門外。
然後,一個瘦瘦高高的長得很清麗的中年女人,大概被這裡的爭執引來,從綠風牧場裡面跑出,見到程香香,整個人立刻傻住了似的。
從她的表情當中,可以想見內心的震驚,就像見到雞窩裡的孔雀,或者蜂房裡的蝸牛,說有多驚訝就有多驚訝。
她的美麗的眸光一點一點地沉落,一點一點地憂鬱,失神地望著程香香,久久,久久。
程香香的淚水不自覺地落下來。直覺裡,彷彿這個人就是她的母親——於是拚命地喊:「我要見我媽!媽媽,我是程香香,我是香香,媽媽!爸爸就要死了,爸爸要見你,你快出來吧……」說到後來,早已泣不成聲。
「香香,我的女兒!你是香香!」那個中年女人愣過之後,發了瘋似的,追出了門外,想要抱住程香香;楊興不讓她靠近香香,將她拉住了,大聲地叫:「楊梅,你瘋了!你給我滾回家去!快滾回去!」
那個中年女人——程香香的母親,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地滾落面頰,那是心扉的裂塊啊,開始刺痛程香香的思想,刺痛她脆弱的心。
程香香拚命地叫著:「媽媽,你跟我回去吧,爸爸需要你!」
楊梅幽幽地歎口氣,望了程香香一眼,終於沒有向她抱來。在她的感覺裡,也許永遠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暌違十幾年的女兒,這是多麼令人安慰的事情。
可她終於沒有向程香香抱來,沒有再喊「香香」,也沒有再喊「女兒」,她只是默默地垂淚,回首瞥向楊興,低聲說:「爸,你先回去吧。」
楊興沒有動——其實楊興的淚水,已開始流淌;但是他很固執,死死地拽住女兒楊梅,「你先回去,快回去!」
「爸,我們一起回去吧。」楊梅向她的父親再一次妥協——居然沒有再向程香香走來,沒有拉住程香香的手,沒有將她摟入懷中,沒有跟她述說母親應該對女兒說的慈祥的話——她拉著她的父親的手,終於緩緩地、緩緩地走入綠風牧場的大門內。
程香香的淚水如決堤的錢塘春潮,洶湧而出。這一刻,世界變得多麼可笑,多麼渺小;她也變得多麼可笑,多麼渺小!
那個門衛老人,他的眼眶也紅了,霍天和楊雲的眼眶也紅紅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莫大的難過。
霍天終於開口叫住楊梅:「楊……梅,你難道就這樣進去嗎?」他終於在程香香面前第一次這樣叫她的母親。以前,他總是跟程香香提起「楊女士」。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弄人。
楊梅回首來,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的眼神既是落寞,又有對這個男人的同情和自愧,但不是愛情——因為她沒有深深地凝視他。
她也沒有深深地凝視程香香,大約不想承認程香香這個女兒了吧?
突然之間,程香香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轉過身子,逃也似的跑著,跑著,不知跑到哪裡,總之是不擇方向,不要命似地跑,想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好好地清理自己的憂傷。
但是,並沒有人願意給程香香安靜——至少,楊雲和霍天是一路追著程香香的。
他們怕程香香出事,不停地追,直到後來,香香倒在了田地裡,他們才趕到她的身邊,將她扶起來。
程香香忍不住趴在霍天的肩上,像是一個在茫茫大海中失去航向的遊子,終於找到一個暫時依靠的小島。這個小島是那麼溫暖,那麼安全;它跟愛情無關,卻跟親情或者友情有關。
「香香,別哭了,你媽媽她……其實是愛你的,剛才她有多麼痛苦,你能明白嗎?也許今天晚上之前,你媽就會單獨找你談話了。你要相信大叔,你媽不是不愛你,而是她沒法不顧忌一些原因。」霍天輕拍著程香香的肩膀,低聲說。
程香香知道他是在為母親說話。這個男人,是一個懷著怎樣的愛情境界的男人呢?他眼中的昔日戀人,似乎永遠是美好無瑕的。
「香香,是的,霍大哥說的沒錯,你不要哭了。」楊雲適時地安慰。
程香香抬起頭,拭去淚水,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這個笑有多苦澀,總之是笑了,「謝謝大叔,也謝謝雲哥。你們不要擔心了,我現在很好。」她沒有叫楊雲為舅舅,是以小翠的朋友的身份來稱呼他的。
「好了好了,沒事了。」霍天故意鬆口氣,想借此來調整大家的情緒,「香香,剛才你像發了瘋似的,嚇了大叔一跳。」
程香香尷尬地脫出霍天的依靠,「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我爸身體不好……」
「回哪裡去?」楊雲疑惑地望著程香香,擔憂地問:「你想馬上回天港嗎?」
程香香點點頭,不回天港還能幹嗎?母親居然不肯認她。在這裡,她不過是個被大人遺棄的孩子,雖然已經滿了二十歲。
雲淡風輕,田野蔚藍無垠。程香香將眸光拉到遠處,那是一畝畝青青翠翠的菜地。它們似乎與她的心情格格不入,更能襯出香香此刻的楚楚可憐吧?一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是有理由可憐的。
霍天勸道:「香香,你不能回天港,剛才沒聽大叔說嗎?你媽只是礙著你外公的面,不好和你相認。你不知道,你外公這個人有多固執,她總得暫時聽聽父親的話吧?也許不出一天,你媽就會趕來見你了。」
楊雲附和著:「對,我姐姐她,其實最愛你了。在綠風牧場這麼多年,我就常見到她失魂落魄拿著你的照片,一直望,一直望,那眼神是多麼掛念,多麼憂傷。你的照片已經發黃了。那時候你還小,大約只有七八歲,頭上紮了兩條小辮子……對不對?現在你長大了,模樣兒大半改觀了——不過,孩子始終是孩子,你的媽媽始終是你媽媽,她會見你的,會的!」
楊雲和霍天的性格內斂,都不是多話的男人,這會兒為了安慰程香香,卻說了很長的一堆話,這讓她很感動。
程香香相信了他們的話,跟他們回到小翠家。小翠見到楊雲,綻出一個純純的笑靨。他們是多麼恩愛的一對啊,這讓香香頓時產生形單影隻的感覺。
中午,霍天和楊雲被劉奶奶留下來吃飯。劉奶奶是個十分慈祥的老人,上一回程香香住在這裡,曾要付給她房租,但她堅持不收,她說:「你是翠兒的朋友,也是我的乖孫女,奶奶怎麼好意思要你的錢呢?真是一個傻丫頭!」當時程香香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現在,劉奶奶一個勁地為他們夾菜。楊雲叫她奶奶,程香香也是。
他們像是溫馨的一家子。飯後,霍天提議去釣魚,程香香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楊雲和小翠沒有馬上答應。程香香知道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手拉手,說貼心話。
但是最終,小翠和楊雲還是去了。
他們一齊來到上次來過的青青世界。
青青世界沒有特別大的變化,沒有再搭建起一座房子。這讓程香香感到遺憾。
楊雲說:「沒辦法,我爸不讓我們在外面『安家』,也就只好聽他的了。不過我正在存錢,相信不久後的將來,一定有錢買下這一片土地,來組建我和小翠的家園,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做客啊。」
程香香點點頭,衷心地為他和小翠祝福;真要有那麼一天,他和小翠組成一個真正的家了,無論如何她是會來的。他是一個很有愛心的男人,一定會善待小翠。
如果我也能遇到這樣浪漫專情而溫柔的男人,那是怎樣的人生況味呢?程香香胡亂地想著,腦際又一次浮現冷青魂的樣子。也許冷青魂會是一個好男人,也許他本就不適合她。何況她還是一個擁有「未婚夫」的女人?
雖然在現代社會,父母「指腹為婚」不被法律承認,然而無可否認的是,程家和冷家的交情很好,乾爹兼未來的公公對她關愛更是無微不至,簡直比親生女兒還親。
所以程香香,不得不選擇了聽憑長輩的安排,不情願地等待那個自小失蹤了的「冷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