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香香愣了愣,不再問話。天將入夜的時候,霍天為她送來一床嶄新的棉被,說有事沒事可以到附近的綠風小學找他,說完便轉身出去。
望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程香香感慨良多。
匆匆半日交談,意識到這個霍天是個內向而癡情的男人,一直在暗戀她的母親,而母親自跟父親離婚之後,就沒有續過婚姻,這是怎麼回事呢?
程香香想,母親跟霍大叔是什麼關係?看霍大叔的言談舉止,似乎數十年如一日,伴在母親身側,既是有愛,又不敢開口——他大概從我的長相,猜知我與母親的關係了吧?是想靠我這個小輩幫忙,好遂了他的願麼?
程香香煩惱地搖搖頭,想起自己有愛不敢說,偏偏還存在一個沒見過面的未婚夫,打從心裡感到很累了。愛情真如一尾缺水的魚,在泥淖裡流浪、掙扎,不知下一步該去向何方。
來到丹竹鄉的第一天,程香香就這樣思緒紛紛。記得年前,程香香並不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或者可以說,以前的她因著年齡的關係不想去愁不想去感,現在成熟了,反而愛將自己的思想鑽入感情的胡同口中,在那裡衝撞。
就這樣,程香香懷著幾縷疑惑、幾縷期盼,來這裡等待母親從內蒙古回來。
劉老太家的房子很寬,程香香住第二層樓,兩室一廳,還有陽台,租金不貴,一個月才八百塊錢。劉老太和她的孫女住在一樓。她的孫女大約十八歲,叫小翠,高中沒畢業就輟學務農。因為小翠的爹媽在那一年出了車禍,雙雙罹難了。
小翠是個看起來很純情的女孩子,長得相當美麗;只是由於長年曬太陽的緣故,她的膚色稍顯黝黑,但這並不影響她給人的外在形象。
起碼,程香香能從她身上捕捉到一抹屬於原始風情的自然氣息,每天面對她,面對不遠處的綠風牧場,面對藍天白雲,一種返璞歸真的意境不知不覺充斥香香的腦際。
不到兩天,程香香已和小翠成了好朋友。
這一天凌晨,當初夏的陽光穿透窗玻璃照射進房間的時候,程香香眼望頭頂蒼白的天花板,怔怔地出著神兒,然後起床洗漱。太陽越爬越高,風中傳來鴿叫的聲音。
那是小翠家的鴿子,跟香香一樣甦醒於晨風之中,開始新一天的生活。但他們又存在本質上的區別:它們只會咕咕地叫,而程香香,還得將自己的思想放在情感的小舟裡徘徊。
信步下樓,沒有看見小翠,她大概出門兒去了。
鴿棚搭在一樓門前小院的一角,十數隻健鴿,見程香香走近,一直咕咕叫鬧。程香香取出飼料,小心翼翼地餵養他們。來這裡兩天,她幾乎已是它們的朋友了。
十幾隻健鴿飛來縱去,有白色的、灰色的,還有黑白相間的顏色,它們一徑地相互廝磨,叫著跳著,爭吃著飼料,不時仰起臉,面向廣闊的蒼穹。
天是藍的,幾縷白雲飄飄。它們的心似是在嚮往藍天,可是它們為什麼甘於窩居在這一方小小的鴿棚裡頭?
程香香想著,忽然自我解嘲起來——鴿子的世界不是人類所能讀懂的,我瞎操什麼心呢?正在這時,不經意地仰起臉,剛好目見一隻白色的大鴿子,從綠風牧場那邊飛過來,越飛越近,直向這邊鴿棚飛來。
這邊的鴿子以咕咕聲響回應,然後那只從綠風牧場飛來的鴿子,一點也不怕生地停靠在程香香面前。它大概跟這個鴿棚挺熟,香香伸出手去,只一下子就抓住了它,沒見到絲毫掙扎。
程香香感到意外,仔細瞧去,見這只鴿子的左腿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竹筒。
「啊,還是一隻信鴿呢!」香香想著,取出竹筒子,發現裡面藏著一張彩色的信紙,一篇充滿柔情的字跡映入眼簾——
「翠:
這幾天的氣候好暖,藍天真藍,白雲悠悠,彷彿我的心情。
藍天白雲之下,我一直在憧憬著我們的家。我們的家是一個青青翠翠的世界。
是的,那個世界我們一直在找呢,小翠!
我還記得你說過的話,你喜歡綠,喜歡一切生命的氣息。
你想要一塊大大的青草地,青草地旁邊有一大片青青的樹林子,樹林子裡面有一間小小的青色的房屋,房屋的上面鋪著青青的絲籐,絲籐的四周,遍植青青的連我們也說不出名字的花兒。這是我們的青青世界,我和你的世界。
翠,你知道麼,我找到了這個世界!我找到了我們的世界了,你該為我高興!
不知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帶你去看看吧,那個世界就在綠風牧場不遠。只是又得委屈你了,要到晚上我們才能約會。
最近我姐到內蒙古去了,白天我跟爸爸忙於牧場的事,片刻也抽不得身,而我爸又死死盯住我,不准我抽空和你見面。這多麼不叫人理解!他老人家為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呢?
翠,你別灰心,我是愛著你的,我們的未來一直住在青青世界裡頭,在向我們招手。
永遠愛著你的雲。」
程香香抑不住好奇,匆匆看完信,忘了自己已經無意中刺探到別人的隱`私了。在手機短信滿天飛的現代,居然還有人以最原始、最質樸的浪漫方式進行飛鴿傳情?
這讓程香香感到驚訝——那個叫雲的男人,他大概是她的舅舅,他是一個喜歡青青世界的男人,他的青青世界彷彿他的愛,給人以怡然純淨的氣息。
藍天還是那樣地藍。程香香抬起頭,輕輕地吁口氣,卻見小翠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的身旁,臉上泛著羞澀和氣惱相間的神色。
「小翠!」程香香的神情有點尷尬,將手中的信紙遞回給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剛才信鴿飛來……」
小翠微微一笑,接過信箋,淡淡地說:「沒關係。」這忽兒間,她的臉容已恢復平靜,當著程香香的面認真地看了一遍信上字跡,幽幽一歎。
程香香不知道她在歎息什麼,心中極想知道他們約定的青青世界在哪裡,又不便問她和情人的私事,遂輕手掠了掠額前被晨風吹亂的頭髮,說:「那麼,我先上樓去了。」轉身便要離開。
「香香,你陪我一會好嗎?」這時候,小翠叫住了她。
程香香依言收回腳步,在小翠的示意下,一起來到鴿棚不遠處的一棵古榕下,依著樹根坐下來。
小翠定定地望著她:「香香,你跟綠風牧場的楊老闆——楊大姐,有什麼關係呀?」
程香香知道她口中的「楊大姐」指誰,稍愣了愣才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問呢?我——只不過跟綠風牧場的楊女士,大概帶著一層關係。」一時摸不透小翠問話的用意,只得模稜兩可地回答。
「噢!」小翠想了想,喃喃說:「你跟楊大姐,長得可真像!」
程香香聽得心中一緊,想起初見霍天,他也這麼說她。難道她真的長得很像母親麼?
「唉,可惜楊大姐的女兒死了!」小翠歎口氣,又說:「她只有一個女兒,大約十幾年前就死了,你自然不是她的女兒了。如果你見到了楊大姐的父親,要小心一點了。」
程香香瞥了小翠一眼,意識到她的話隱隱若有所指,不由得問:「你能具體說說原因嗎?」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雲哥說,楊老伯很為楊大姐的前夫生氣,對她前夫的事,一絲也不願提起。十幾年前,楊大姐離婚過,之後她的女兒在天港出了車禍死了,她一直很難過。」
這一瞬間,一陣波動的情緒充塞程香香的腦際——天港,這個地方她最熟悉了!可她死了麼?並沒有呀,自己到底是不是楊女士的女兒?
小翠的話,自是從綠風牧場的情人那裡聽來的,這話並非空穴來風。
小翠見到程香香的臉色不對,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香香,我跟你說這些,只是要你小心一點,楊家的家門十分嚴謹,尤其是楊老伯——唉,他的脾氣可暴躁啦,你如果要去綠風牧場,一定會受委屈的。」想了想,又說:「還有,我想求你答應一件事,不知行不行?」
「什麼事?」程香香暫時抑制住漂浮的思緒,淡然一笑:「我們是姐妹,我會幫你的。」按理說,如果程香香的母親真是楊女士,那麼香香立馬要比小翠晚了一輩,而私交上姐妹相稱自是無妨。
「我要你開導開導雲哥,要他離開綠風牧場,要他跟我在一起!」小翠緊抿著嘴唇,想說又不好說的樣子,半晌才開口。
「為什麼?綠風牧場是個好地方呀!」
「但是我討厭綠風牧場,因為綠風牧場的楊老伯永遠不歡迎我!」小翠大聲地回答。
程香香想問:「這又是為什麼?」——為怕冒失,終於沒有問,點點頭,又搖搖頭,心中著實無措,只覺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