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的流水聲,奔騰的瀑布像匹練也似地從天而降,強勁的力道足以劈山裂石。水花四濺中,一道七彩炫麗的虹在潭中建構出一幕超脫世俗的美景。
也許就因為太美了,反而顯得殘忍、沒有人氣。幾乎可以斷定沒有任何生物能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存活,但柳絕色卻已經在瀑布下坐了四年。
打十四歲那年,她因一時莽撞、與功力超過自己數倍以上的人硬碰硬而招惹來一身嚴重內傷後,袁青雷便打定主意嚴格訓練她,務必改正她容易意氣用事的缺點。
接受流雲瀑布的灌頂,即是袁青雷給她最基礎的課程。
她還記得第一天被丟在瀑布底下的痛苦,大水沖得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不過眨眼時間,她整個人便被壓困在潭底,連動一下都無能為力。大口大口的水灌進她嘴裡,擠壓著她的內腑,她無法呼吸,以為大水會硬生生磨碎她的身軀。
結果內傷才好不到幾個時辰,她便又躺回床上,整整病了三天,給夢魘糾纏得痛不欲生。可是袁青雷卻還不肯放過她!只要她能下床!他便又拎著她丟進瀑布,直到她再次病倒!如此週而復始。期間,她幾度哭著想放棄,他卻無視於她的眼淚,一逕兒殘忍到底。
可是也因為他的執著,她終於修練出一身不遜於他的好武藝,足以在瀑布底下穩坐數個時辰了。
袁青雷說!只要她有本事破水而出,要與他一決雌雄當不是難事。但!她可以嗎?
頭頂是重如千斤的大水不停沖刷而下,不論水流的力道有多強勁,她一身高強的內力都足以抗拒到底。
而今天,她覺得體內的真氣流竄又更順暢了。
自丹田處湧出一波緊接著一波源源不斷的內力,一半在對抗大水下消耗了,另一半卻不停地累積著在她體內奔流,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驀地,那多出來的真氣在丹田處彙集成一波濤天巨浪,威脅著要爆出她身軀。
「啊——」悠揚嘹亮的嘯聲似祥鳳嘹嗚,拔尖兒直衝天際,又迂迴繚繞於大地之上。
「成功了!」始終守在流雲瀑布旁、為柳絕色護法的袁青雷睜開一雙精亮閃灼的黑眸,明顯的愉悅顯示在他那兩片揚起的唇瓣上。
一條嫩黃色的身影破水而出,劃開整座瀑布!筆直衝向藍天。
一丈、兩丈、三丈……身影直衝了六丈高,頓了一下,叫人以為這便是頂點了,想不到另一聲輕脆的鳳鳴又適時響起,停頓的身影復再衝高兩丈。
目睹此景,袁青雷雙手握拳,興奮得全身發抖。好一個柳絕色!每每令他以為就到此為止了,她卻又再創奇跡,徹底震撼他的心靈;不枉他將她列為人生中最大的對手、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起初!柳絕色的身影迅疾若流星洩地,但降下來時,她體內充沛的內力卻自然調節,任身軀輕飄如鴻毛,緩緩降落水中。
袁青雷再度頷首。不錯,她若沖得上去,卻得筆直摔下,那也不夠格當他的徒弟了,能上能下方是一流高手。
不過……銳眼一瞇,他身形化做一陣輕煙掠向她。
他想幹什ど?柳絕色以為他又不安好心眼,在他接近之初,三掌四腿便攻了過去。
「感激師父教導有方的作法不是這樣的。」他邪笑!側身下腰,輕易地避開了她的攻擊。
「我們不是師徒,是仇人。」他的笑讓她頭皮發麻。
「即便是仇人,對你有恩還是應該謝恩啊!」他大掌往前一撈,鎖住她的腰桿,大大的身體將她整個包了起來。「我教你正確的謝恩方法吧!」說著,他雙唇吻住了她的嘴。
她身子一僵,什麼武功招式都記不起來了,只能依著本能胡亂推抵他的胸膛。
他吻了一會兒,咋咋舌。「在瀑布底下衝了一上午果然有影響,你的唇變得又冰又涼。」
那他可以不要吻啊!她眼眶含淚、羞憤地瞪著他。
「不過我喜歡你的味道。」輕邪的笑容一綻,他在她唇上輕輕地吸了一下!又緩慢地舔吮起來。
彷彿間,有一股電流竄過她背脊。「唔!」她悶哼一聲,抵抗的力道不覺減輕了些許,任他的舌闖過她齒列,糾纏住她的丁香。
舌與舌的廝磨比什麼都刺激,催化得她的身子骨都要酥了。
他滿意地看著她情慾嫣然的秋眸,水靈靈的,像是有一層桃紅色的霧籠罩其間,叫他忍不住又連偷了兩、三個吻。
然後——
他突然伸出食指點中了她的麻穴!微一使勁兒將她整個人推入水潭裡。
「唔!」樂極生悲,她差點兒淹死在水中。「袁青雷——」可惡!這小人居然使這種卑劣手段暗算她?
柳絕色掙扎著解開麻穴,迅速自潭底浮起,想去找袁青雷算帳。忽然,一件白色外衫從天而降罩住了她的頭。
「不想被太多人看光你的身子就穿好衣服再上來!」袁青雷輕邪的聲音幽幽響起。
「咦?」難道有人躲在這附近偷看她練功?該死!接受瀑布灌頂時,她通常只著一件肚兜與褻褲,雖有袁青雷在身旁,呃……他也是個男人,照常理判斷!她是不該在他面前裸露身子,但打四年前起,他就強硬地逼她如此練功了。四年下來—也沒出過任何岔子,不知不覺間她便忘了要防他了。
可袁青雷是一回事兒,其它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她到底是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豈能在人前任意裸身?
手忙腳亂穿好衣裳,她帶著一身的水步出水潭,迎面袁青雷左手、右手分別拎了兩個人,蘭陵女王與顏俊郎。
她悄臉酡紅瞪著他們。再沒知識的人也曉得愉窺人練功是違反武林大忌的,輕者挑斷手腳筋,重則喪命;他們沒事跑來偷看幹麼?
「此處是我蘭陵國的領地,我身為女王,到此一遊有什麼不對?」蘭陵女王說得振振有辭。
無奈袁青雷猛烈的火氣熾熱依然。
「那……那我也是女人啊!女人瞧見女人的身體,有什麼大不了的?」蘭陵女王抗辯的聲音小了點兒。
可惜裒青雷臉上的寒冰還是沒有消融的跡象。
「我說袁兄!」顏俊郎拍拍他的手。「流雲瀑布沒掛著只准你和柳姑娘到訪的牌子吧?既然沒有,為何我和女王就不能相約在此私會?」
「私會?」柳絕色來回望著他倆。「你們……」
「不行嗎?」顏俊郎揮開袁青雷的手,順便救下蘭陵女王摟進懷裡。「為了避開皇宮裡那些煩人的蒼蠅!我們已經盡量找偏僻的地方相聚了,誰知還會撞見你們,這又能怪誰?」
柳絕色能體會與女王相戀的難處。畢竟蘭陵國的下一任王儲至今猶虛,朝中大臣莫不緊張萬分,隨時緊迫盯人.難怪他們要到處躲。
「算了!」在既同情這對前途多難的情侶,又覺讓人瞧見身體十足尷尬的情況下!她索性轉身飛掠個無影無蹤,眼不見為淨。
「絕色!」袁青雷來不及阻止她,只能將陰鷥的眼神投射在顏俊郎與蘭陵女王身上。「我不管你們兩個想搞什麼鬼,最好別玩到我頭上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什麼「私會」嘛!白癡才會相信他們的鬼話,偏就有一個小笨蛋上當了。真搞不懂,她都跟在他身邊幾年了,怎麼就是學不會使陰耍詐呢?
袁青雷飛快的步子追逐著她的方向離去。固執又善良的柳絕色,在他的惡意耍弄下,竟然還能長久保持本性不變,該說是她太厲害?還是他太遜?
無論如何,他只知這小姑娘是合了他的胃口了,他越來越欣賞她、越來越……喜歡她——或者該說是愛她?!
沒錯,原以為逗她樂趣只能維持個一年半載,豈料這份真心至情卻持續了六年!
他愛她!非想個辦法得到她不可,就算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險峻難渡的關卡也一樣。
蘭陵女王和顏俊郎四隻眼睛目送袁青雷冒火的身影消失。
「他不相信你說的話。」她有些不安。
他輕聳肩。「那些話本來就不是要說服他的。」
她將疑惑的眼轉向他。
他揚眉一笑。「我只是想讓柳姑娘同情我們,再經由她的幫助,護我們脫離袁青雷的魔爪。」
「你利用柳絕色!」她嬌顏慘白。「你想死不成?青雷最恨人家利用他的心肝寶貝了。」
「我知道啊!」他神秘地瞇起眼。「不過我有另一項護身法寶,保證袁青雷接下來會忙得連自己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忘了,更遑論來找我們算帳了。」
「什麼法寶?」
「我接到消息,袁家的小小姐袁紫葵蹺家,正往蘭陵國而來,結果在半途上被柳姑娘的仇人給擒住了,而那些人正等在慕星樓裡,要求以柳姑娘交換袁小姐的安危。」
「也就是說接下來青雷會為了救小妹而忙得沒空理我們?」
「正確答案。」顏俊郎一彈指,眉眼間的笑意像春天的百花一樣燦爛。不是他沒有同情心,幸災樂禍於袁紫葵被擒,實在是他不相信有人扳得倒袁青雷。那些傢伙以為捉了一個袁小姐就能威脅袁青雷,恐怕最後會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應該為遭擒的袁小姐表示一點擔憂之意的。」蘭陵女王裝腔作勢地拭著沒有淚的眼角。「不過我更同情那些惹上青雷的人,上天保佑他們還能留下一條命。」
「我倒希望袁兄弟能夠給他們一個痛快,畢竟被整得生不如死的滋味絕對比死還慘。」顏俊郎謔笑。
蘭陵女王媚眼斜勾,四道輕邪的目光一接觸上,她再也忍不住地以手掩唇、吃吃地笑了起來。
「的確,惹上青雷絕對是比得罪閻王老爺還慘。」
「所以嘍!願上天能留給那些誤惹邪神的例楣鬼一具全屍。」
「不過柳姑娘鎮日裡除了練功,還是練功,去哪兒招惹來這麼一大群仇家.還不惜綁架袁小姐以求得向她復仇的機會?」
顏俊郎轉開視線假裝沒聽見她的問話。
「顏俊郎!」蘭陵女王瞪著他。「我們是什ど關係?你居然還有事瞞著我?」
「我說女王大人、女王陛下,有些事兒不能說就是不能說,你要真想知道就自己去查嘛!」
「你怎麼說這種話!當初我們明明說好要合作整倒袁青雷一次的!結果現在目標還沒達到,你就想抽腿不成?」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那件事我真的不能說。」
「為什麼?」
給她纏得沒辦法,顏俊郎倏然沉下臉來。「事關柳姑娘身世,非比尋常!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我頂多只能提醒你,仇人不是柳姑娘招來的,那是她父親的錯!剩下的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查。」他轉身離去。
蘭陵女王對著他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聲。「哼!有什麼了不起!憑本宮的能耐還怕查不出真相嗎?我這就去查給你看。」在意氣用事之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將查出一番怎生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還真是給顏俊郎說對了,袁青雷一回慕星樓立刻面臨了嚴重的考驗。
如今想一想,還真後悔沒有對來向柳絕色要求父債子償的那些傢伙趕盡殺絕。
那時他只覺得他們是無辜的,家園為柳梟所滅,想找柳梟報仇,又被他先一步奪去了機會,因此只好將尋仇目標轉向柳絕色。
他一時心軟,縱虎歸山!不意那些人早被仇恨磨去了正直的心志,全然淪為仇恨的使者,滿腦子除了血腥報復外,再也裝不進其它東西。
這樣看來.他又不得不更欣賞絕色了,同樣以仇恨為養分、在荊棘地中奮力成長,柳絕色硬是咬牙駕馭了仇恨,而下等人就只有被仇恨駕馭的分兒了。
「別作夢了,我袁青雷是從不接受威脅的。」他嗤聲道。
「袁青雷,為了一個賊人之女,你當真連妹妹也不顧了?」
「你們要敢動紫葵一根寒毛,別怪我心狠手辣。」袁青雷冷道。
「你要擔心妹妹,就交出柳絕色,我們絕不會再為難袁小姐。」
「我說過了,我不接受威脅。」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屈服袁青雷的意志。
一群自以為手中握住決勝關鍵的人面面相覷。袁青雷高效的態度已經叫人分不清楚,在這場談判中究竟誰才是贏家?
「交出紫葵。」袁青雷身形一閃!條然扣住一名馬臉大漢的頸子。
場中霎時靜默無聲.每一個人都被他鬼魅般的身法給嚇住了。
「你……你敢亂來……我們的人就先殺了袁紫葵……」馬臉大漢嚇得聲音都抖起來了。
耳裡接收到一陣細微的足音,是先行繞路回內室換衣服的柳絕色正往這裡行來了。袁青雷不願拆穿她的身世!手掌在馬臉大漢頸上輕輕一理。「三天後,相思林裡一決勝負。」他手一推!馬臉大漢的壯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彎弧,遠遠地跌出了大門外。
其餘前來挑釁的人嚇得不約而同地拔劍相向,有幾個人甚至慌得連劍都拿不穩,匡啷匡啷的,地上頓時多出了三、四柄長劍。
「你……你你……別亂來喔,我們……」
「少囉嗦!」袁青雷帶著一身煞氣步步進逼,將那些人給逼出了大門。「聽著,三日後你們若勝了,我無條件奉上柳絕色!反之!你們就得將紫葵還給我。」
一群人慌張又不滿地瞪著他。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籌劃了多年的復仇大計,無論如何他們都要誅盡柳梟最後一點血脈,以慰亡者在天之靈。
「別說我沒提醒你們。」袁青雷眼中寒光畢露。「你們若敢在我的地盤上胡來,別怪我心狠手辣。」他手一揮,慕星樓沉重的檜木大門應聲關閉,擋住所有的麻煩,還回一室的清靜。
幾乎是大門闔起的同時!換好衣服的柳絕色款步進了大廳。「聽說有人來找麻煩?」
「趕走了。」袁青雷負著手走過她身邊。
柳絕色疑惑的眼光一路跟著他。「什麼人竟敢上慕星樓找麻煩?」
「一群不開眼的鼠輩。」他輕哼了聲。「你的武藝已成,可以想想什麼時候要向我挑戰了。」
她膛目結舌望著他的背影離開。
終於也到了生死相搏的時候嗎?他與她之間終有一個人必須面對死亡。
早在六年前她就知道有此結果,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心裡的動搖還是如天崩地裂。
從癡戀他、仇恨他、怨怒他,到尋找出某種詭異的平衡方式和平相處!她看到了一名不世奇才的狂妄、機智、武藝與遠見。
英俊的、邪氣的、無情的、聰穎的……不論是哪一番面目,都是最真實的袁青雷;越與他相處,她就越受其吸引;年少的癡戀逐漸累積成真愛,刻劃入心,在她的骨血中奔流著,成為成長之後的柳絕色的一部分。
還是愛他,而且有增無減。雖曾學著抹殺這份情,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終於學會,感情是只能面對,而無法忽略的。
但她卻必須親手殺了最愛的男人——
她的心在滴血;她知道當她殺了他之時,她身體中的某一部分也將隨之死去,可為了報父仇,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做人真難,不論如何取捨,總是有得有失。捧著片片碎裂的心,她告訴自己:倘若有來世,她絕不再做人,而願成他園裡的寒梅,日日夜夜件著他!歲歲年年,卻不再存有半絲情仇糾葛。
四面牆壁的木架上,放置了近百尊形態不一的觀音像。雕像的面容有喜、有怒有嗔、有悲,神情不一,但溫柔卻是相同的。
這是雕刻者將自己的心融入其中所細琢出來的精品,每一件都是寶貝——是袁青雷心目中最最重要的珍寶。愛撫著每一尊觀音像,回憶從指尖流入心坎,雕刻時的感動再次復甦,震盪著他的血脈。
活了近三十載,人人說他冷酷無情,他從未否認過,因為這顆心確實不曾為人動搖過,但柳絕色卻打破了這項慣例。
他為她而心動,不知從何時起的,但愛意已深扎心底卻是事實。
他確信她也是喜歡他的,因為這六年來!他無時無刻不以著各式手段在她心中烙下自己的身影,斷不准她遺忘。
如今檢視成果!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可是他要得到她,仍須超越一個難關——柳梟的死。
她誓言殺他以報父仇。他相信以她的執著與單純,說過的話絕不會打折扣!他與她這一戰是勢在必行;否則無法消除她心中的疙瘩!他就算使強得到她,也只有人、沒有心。
但袁青雷只要最好的,僅剩一半的東西他不要;柳絕色是他看中的人!就得全心全意想著他、愛著他,半分異心都不准有。
因此他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抹消她心中對於柳梟的記憶。
取下一尊觀音像細細撫著。觀音在笑,笑容純真而靦腆。一個「偷心計劃」慢慢在他心中成形。
要抹消一份難以忘懷的回憶,就得用更震撼的東西去刺激。如果柳絕色以為,父親死在她面前就是人生中最大的風浪!那她就大錯特錯了,他會送她另一份大禮,讓她別說今生,就算再投胎轉世三遍也遺忘不了的深刻烙印。
袁青雷輕輕地將觀音像放回架上。凡事都在他的掌控中,國事、家事,連情事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