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房間冊子,記載的是空房,卻先住進一個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時,跑堂的又領進一名男客,嚇得女客驚叫出聲,躲進水裡頭不敢起身,險些活活溺死。
辦喪事的人家,準備好要祭拜死者的紙錢,碰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癢處。家屬嚇得丟開,再去買回另一批紙錢,卻還是一燒就笑,反反覆覆幾次,鬼魂等不到紙錢,窮得被風一吹就散。
更糟糕的是,信紙不但鬧事,還好色得很。
硯城裡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紙就去騷擾,把少女捲起來,強留在信上變成平平的圖案,直到遇到更美麗的少女,才會被放出來。
最後,它找上硯城裡最美的少女,就囚禁著不放,天天到處炫耀身上的圖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淚擰乾,還嘎啦嘎啦的笑著。
人們也曾捕捉到它,用盡辦法都無法消滅,只是被弄得更厲害,接連被整了更多次,嚇得人們不敢再玏手,無奈的任它為非作歹,恣意妄行。
這張信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頑強得教人驚駭、束手無策。
最後,硯城裡的人與非人,都不敢只用紙張,事事都用言傳,雖然費時費力,但起碼能減少誤會。
大夥兒頂著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還要隨時提防,再也不相信紙上所寫的任何字句。就連書籍也被荒廢,學堂裡空蕩蕩的,連一個學生都沒有。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的笑聲從東邊響北邊、從北邊跑到西邊、從西邊跑到南邊,繞著硯城轉啊轉,一天比一天更狂妄。
當硯城內外,鬧得最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那日,潛居在黑龍潭裡的黑龍,突然化為人形,一身纏繞著藥布、雙眼發亮,大步穿過四方街,興匆匆的直闖木府,根本懶得等灰衣人通報。
不同於外頭的喧鬧,木府裡安安靜靜。
一個又一個灰衣人試圖阻止黑龍前進,惹得他不耐煩,張嘴噴出水柱,把灰衣人全都噴濕,都軟軟的化為原形,一張張由灰紙剪出的人形,濕答答的黏在牆上、地上。
縱然木府建築深幽複雜,但他好歹是堂堂的龍神,又來過數次,按著記憶裡的路子走,不一會兒就瞧見大廳,大剌剌的就跨步走進去。
大廳裡頭,姑娘正坐圈椅上,一手撐著下顎,一手握著書本,興味盎然的翻看,讀到有趣的地方時,逸出粉嫩唇瓣的笑,比銀鈴響動時更悅耳。
她的坐姿很隨意,綢衣下擺分開,露出一隻踢開繡鞋後,擱在椅面上的裸足,另一隻則是下垂輕晃,鞋子還穿得好好的,鞋面上的繡花,隨著悠閒的輕,映到陽光時就綻放、收回陰影時就凋謝,花開花謝,落得一地殘花。
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她懶洋洋的抬起頭來,神情沒有半點驚訝,像是早就預知黑龍會來,卻又偏偏要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受你的道欺。」黑龍雙手叉腰,態度趾高氣昂。
她眨了眨眼,把書本放在桌上,覺得這件事情更有趣,嬌子的身軀往前傾靠,靈活的雙眸欣賞黑龍截然不同的態度,語帶鼓勵的催促。
「快說,為什麼我要道歉?」她好奇的追問。
黑龍的眼色一沉。
「你不是寫了信給我嗎?」
他收到的時候,還以為又是什麼煩人的指令,沒想到展開一看,內容讓他大喜過望,片刻也不耽誤的就趕來。
「有嗎?」
她唇兒彎彎,指尖輕敲著桌面,笑吟吟的反問黑龍。
「我就是收到信才來的。」
黑龍瞇起雙眼,情緒從高昂漸漸變得陰沉,語帶警告的說道:「你在信裡寫著,很抱歉褻瀆尊貴的我,誠心要當面向我道歉,還要歸還我所有的鱗片。」
姑娘垂下視線,長長的眼睫在粉頰上映出影兒,粉唇噙的笑意更深,白嫩小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徐徐拂著漂浮的茶葉,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別想反悔!」
黑龍怒道,咄咄逼人。
「不道歉也行,把鱗片還給我!」
他懶得跟這小女人玩無聊遊戲。
姑娘抬起雙眸,好整以瑕的提問。
「你說的信在哪裡?」
黑龍從纏身的藥布裡,抽出一張紙,往桌上重重一拍。他的力量能劈開雪山,但同樣的力道,劈在姑娘身旁的桌子上,卻半點反應都沒有,桌子還是好端端的震都沒震一下。
「這裡!」
強勁的掌風,對她也沒有分毫影響,綢衣與長長的髮絲不見飛揚。她只看了眼,視線就再度回到黑龍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頗為遺憾的歎了一口氣。
「你被騙了。」
黑龍的發因怒氣而硬直。
「什麼?」他低咆。
因為同情,所以她很有耐心。
「你太笨了,所以輕易就被騙了。」
氣壞的黑龍正想怒聲反駁,桌上的信紙卻皺了起來,浮現清楚的五官,發出嘎啦嘎啦的笑聲,四角捲起的翻滾,落到一張舒適的椅子上。
「嘎嘎、嘎嘎,說得錯,這只龍果然是笨的。」
它笑得東倒西歪,左擰右扭,紙上的少女圖案也跟著扭曲,又滴下幾顆晶淚珠。「我只是抹上墨水,隨便騙了幾句話,他竟然就信以為真。這麼笨的龍,難怪會被剝掉鱗片,光溜溜的活像條泥鰍。」
刻薄的諷刺,激得黑龍心頭火起,五臟六腑都烤得滋滋作響。
轟!
他嘴噴出雄雄烈火,瞬間將作怪的信妖燒成一團灰燼。備受屈辱的他,剛要轉身離開,想要盡快沉回深深的水潭裡,好好睡上一覺,或是找些蝦兵蟹將來出氣時,椅子上的灰燼竟無風自轉。
灰燼轉啊轉,逐漸下沉累積,很快的又堆棧成一張完好如初的紙。
就連龍的火,也無法消滅它。
「你能拿我怎麼樣?你能拿我怎麼樣?這把小小的火,拿去廚房裡,燒那些木頭還管用些。」
它露出輕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迭著右角,戲謔的說出毒言語。
「泥鰍!泥鰍!笨泥鰍!」
黑龍眼前發黑,單手一揮,露出鋒利的龍爪,剛要揮過去,一旁就響起嬌脆好聽的聲音,用軟甜的語調說道:「不可無禮。」
簡單的四個字,蘊含強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藥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緊,束縛得他動彈不得,連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維持原狀,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雙眼睛能怒視信妖。
見到黑龍被困,信妖有些訝異,皺折擠出眉挑得高高的,態度輕浮的對姑娘說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挺識相的。」
它滿意的舒展,單薄的紙身膨脹開來,有了人的形狀。
「哼,要進木府,也沒外頭說的那麼果難嘛。」
「是黑龍太笨,才會帶你進來。」
姑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
「對,他笨透了!」
信妖再同意不過了。
「不過,你也不像傳中那麼厲害嘛,外頭那些沒用的傢伙,只會聽信謠言就嚇得整天姑娘東、姑娘西,真把你當硯城的主人了。」
「我的確是硯城的主人。」
她輕聲細語,笑得很愜意,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被冒犯了。
「就因為我是硯城的主人,所以,我知道硯城最美麗的少女是誰。」
「這還用你說。」
信妖翻了翻白眼,墨跡點的眼珠,後翻到眼眶裡頭。它轉過身來,驕傲展露背上的少女。
「就是她。」
姑娘卻用小手掩嘴,輕笑出聲。
「當然不是。」
她揚起手來示意,灰衣丫鬟即劇恭敬的退下。
「那只是庸脂俗粉,最美的少女早就被我挑進木府,跟庭院裡那些奇花異草一樣,只能供我賞心悅目。」
信妖聽了,色心又起,不願意身上的圖案,輸給姑娘的收藏。它不斷替換美女,就是要能為自己添色,聽到有更美的少女,當然不願意錯過。
「你該不會騙我吧?」它有些懷疑。
「當然不會。」
姑娘搖搖頭,小手指了指旁邊,比讀到書上有趣的地方更開心。
「你又不像黑龍,我怎麼能騙得了你?」
連人與非人都敬畏的木府主人,也對它如此敬重,說的話讓它飄飄然,更再次確認關於這小女孩的種種傳言,全都是子虛烏有。
「那你快點把最美的少女叫出來。」
它愉悅的下令,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適,還要灰衣丫鬟伺候它喝茶,用紙片的舌,咂咂有聲的品嚐滋味。
「剛剛就已經派人去傳喚了。」
姑娘也端起茶來,笑容可掬的與信妖享用好茶,氣氛極好,相處得就像是多年好友。
「你真識相。」
它不吝稱讚,上下打打量著她,眼睛瞇了起來。
「要是等一下那個少女沒有你好看,我就把你捲了,讓你當我的圖案。」
它覺得她的模樣,初時看並不驚艷,但是愈看愈好看。
姑娘笑而不答,灰衣丫鬟已經把人帶到,輕推到信妖面前。
那少女美若天仙,眉不染而黛、唇不點而朱,真的比它強留身上的那個,好看不知多少倍。信妖站起身來,在含羞帶怯的少女身旁兜轉,感歎世上竟有如此美人,不論哪個分都好看得不可思議。
欣喜不已的信妖,聳肩抖了抖,背上的圖案就落了下來,被強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時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仍默默垂淚。
信妖張開雙臂,身子從中分開,將美麗絕倫的少女圈捲入內,過一會兒,它的背上就浮現那少女的圖案,千嬌百媚好看極了。
它的腦袋往後轉,脖子伸得長長的,像是女人穿上新衣裳那麼高興,來來回回看著,都不覺得厭煩。
「這圖案果真好看!」
「喜歡嗎?」姑娘問。
信妖猛點頭,視線還捨不得移開。
「喜歡就好。」
銀鈴般的聲,最先引起小小的,但那震動就像湖面的漣漪,一圈又一圈的擴大,直到波及信妖時,雲動已經如似狂風,吹得信妖站都站不住,被吹得離開椅子,啪啦啪啦的在大廳裡速旋轉,人形潰散,四角也卷不住,只剩白紙一張。
頭暉目眩的信妖,使盡全力都無法扺抗,驀地覺得背上一陣劇痛。
只見背後的美女圖案,竟張口咬住它。
這一口咬得很深,美女的嘴角流出液體,細如絲線,隨著旋風飛揚,日光下紅艷炫目,再一滴一滴溜竄進它的傷口裡頭,滲到它最最深處,再這之前,連它都不知道,自己有那麼深的地方。
當紅艷消褪,液體都溜進去,美女圖案也消失不見,狂風才驟然停止。
信妖飄飄蕩蕩,無助的落在地上,驚覺下角竟多了一枚紅色印痕。它擰了又擰、扭了又扭,用盡所有辦法,甚至在地上摩擦,磨得有些部分都變薄了,印痕還是完好無缺。
「為什麼抹不掉?」
它哭泣的喊著,先前的高傲,都被磨得精光。它再也笑不出來,指控的望向姑娘。「你騙我!」
她微笑著承認。
「是啊。」
美麗的笑容,如十六歲少女般天真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