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第二章
    當他走過油菜花,油菜花的顏色,是他從未見過的鮮黃耀眼。當他在水潭邊休息,潭邊的桃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像是一瞬間就經歷了數十個春季。而在他走過杉木森林時,每一株杉木都開了花,花粉的濃霧,在他經過之後,就瀰漫了整座森林。

    連雲的行囊裡,長出綠嫩的籐蔓,捲繞他的頭髮、他的衣裳、他的鞋襪,在他全身上下,都開滿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從水囊裡倒出來的卻不是水,而是無數細小的花朵。

    當他伸手,掬起路邊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滿掌鮮花。當他飢腸轆轆,取出乾糧,放進口裡咀嚼時,許許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滿了他的嘴,甚至還湧了出來。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來。

    連雲埋頭趕路,而身上的籐蔓愈長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綻放。

    他愈來愈恐懼,腳步也愈來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後,霧海就在不遠處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著要搭上渡船,離開這個地方,以及這些異象。

    就在這個時候,他驀地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脆脆的呼喊:「請等等!」

    當他們追上連雲時,他整個人都快被花淹沒了。

    膚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馬,再將她抱了下來。她先望了望連雲的左肩,才將視線轉向連雲,輕聲說道:「我是硯城的人。」姑娘注視著他。「請問,你是不是從硯城裡,帶走了某樣東西?」

    雖然她的口氣裡沒有半點責怪,但連雲仍慚愧得臉紅了。

    「是的。」

    「可以請你還給我嗎?」姑娘問。

    連雲不是惡人,此生也從未偷竊過,心裡縱然捨不得,卻還是羞愧的點頭,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塊磚,才好物歸原主。但是,不論他怎麼找,行囊裡卻只有滿滿的鮮花,他掏了又掏,卻只是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這裡的。」連雲困惑極了。

    姑娘歎了一口氣。

    「花兒,跟我回去。」她說道。

    「不要!」

    少女的聲音,乍然響起。

    連雲嚇了一跳。那聲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轉過頭去,起初什麼也看不到,但漸漸的就看見,左肩上像是有團漂浮的霧。

    嫩綠的籐蔓,一圈又一圈的環繞他的頸項,輕霧逐漸凝聚,在他的注視之下,化作一個美麗少女。

    「我要跟他走。」花兒說道,穿著籐蔓與花瓣交織的衣裳,每說一個字,就有一朵花盛開。

    姑娘耐心十足,勸著哄著。

    「你能跟著他走多遠呢?」她指著前方不遠處,蒼茫無邊的霧海。「一旦進了霧海,你的精魄就會被吞噬。」

    花兒倔強的咬著唇,滿臉委屈,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都開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但是,我喜歡他。」她哭著。

    這個俊美的旅人,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出現,用修長溫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她。他的動作那麼溫柔。身體那麼溫暖,像是花最嚮往的春天,她覺得自己在識字牆上,等了那麼久,就是為了等待他。

    於是,她決定了,不論海角天涯,都要跟著這個男人。

    姑娘極有耐心的勸著。

    「霧海只允許人類經過,會吞噬一切非人的存在。」脆脆的嗓音,聽來語重心長。「進入霧海後,你就會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花兒哭得好傷心,注視連雲的雙眸,充滿了深情。「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歡他,我要跟他在一起。」籐蔓化作白嫩的手臂,圍繞著連雲的頸項。

    連雲目瞪口呆,望著左肩上的少女,不知該怎麼辦。

    「聽我的話,讓我來想想辦法。」姑娘說道。

    「能有什麼辦法?」

    花兒氣惱的跺跺腳,模樣嬌憨,無數的花從她身上滾落。

    姑娘轉過頭去,看著困惑的連雲,輕聲解釋:「花兒是硯城的居民,不能離開硯城。但是,她喜歡上了你。」

    連雲看了看花兒,有些不知所措,心裡卻還有些歡喜,並不因為花兒不是人,就恐懼她、厭惡她。花兒的美麗與深情,都深深感動了他。

    「我也喜歡她。」他鼓起勇氣說道。

    花兒欣喜的顫抖著,四周的繁花化為海,包圍著他們。

    姑娘再度開口:「不過,若是跟你走,她就會消失。」

    連雲滿臉詫異,露出不捨的表情。

    那樣溫柔的神情,反而讓花兒下定決心,她不斷搖頭,任性的啜泣,雙手將連雲圈繞得更緊。

    「別說了,我不在乎會不會消失,我就是要跟他走。」她罔顧姑娘的勸告,纏繞著他的全身,用籐蔓催促著他的雙腿前進。「我們走,我願意跟你進霧海,再也不回來。」就算會消失,她也要跟隨這個男人。

    連雲的身體被籐蔓拉著拉著,一步又一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筆直往霧海走去。

    「停下來!」他驚慌的說。

    花兒不肯。

    「不,我們走!我們走!」

    連雲伸出手,抓住路旁的一棵茶花樹。數百朵艷紅的茶花,像是被驚嚇的小姑娘,瞬間同時綻放,因為他的扯動,瑟瑟顫抖著。

    嫩綠色的籐蔓無聲無息的抽長,在他的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一根根的扳開他的指,不讓他握住茶花。

    花兒拉扯著連雲,往霧海而去,非要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決心有多麼強烈。四周的花朵,開放到近乎癲狂,更鮮艷、更濃郁、更燦爛。

    就在花色艷到不能再艷、花香濃到不能再濃的時候,花兒跟連雲已經踏上了霧海的碼頭。

    花開始凋謝了

    每往前走一步,花兒身上的花朵,就大量的掉落,籐蔓也開始枯黃。花兒的容貌也起了變化。

    起初,她看來還是個青春少女。

    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容貌就迅速老化,烏黑的長髮,也一寸寸轉白。

    連雲眼睜睜看著她的衰老,大驚失色,心痛得像是有刀在刺。「不,別往前走了!停下來、停下來!」他拚命掙扎、不斷勸阻。

    花兒不肯聽。

    「你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裡。」她告訴他,聲音跟容貌,已經是中年婦女的模樣。

    碼頭邊,那艘渡船上,穿著黑斗篷的擺渡人,露出淡淡的笑意,朝著他們輕輕招手。

    花兒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花瓣凋落,籐蔓枯老,一根又一根的斷裂,再也扯不動連雲。他一手抱住碼頭上的木樁,另一手攬住花兒的腰,不肯放開。

    「別過去,我不要你消失!」他呼喊著,用盡所有的力氣,終於留住衰老虛弱的她。

    花兒再也支撐不住,虛軟的倒下。只是接觸到霧海的邊緣,她的力量就迅速衰竭,枯萎得快要粉碎。

    連雲抱住她,雙眼注視著她,焦急而心疼。

    花兒慘叫一聲,用滿是皺紋的雙手,遮住自己憔悴的臉,不願意讓心愛的男人看見她這時候的模樣。

    這時,姑娘走了過來,當她踏上碼頭,盤桓不散的霧就被驅逐。她在花兒的身邊蹲下,伸出手不來,緩慢的拂過花兒。

    嫩嫩的指尖經過,原本枯黃的,重新變得翠綠;原本衰老的,再度變得青春。花兒從白髮老婦,又恢復成青春少女。

    想到不能跟隨心愛的人,花兒掩著臉,靠在連雲的懷裡,嚶嚶啜泣著。

    姑娘開口:「我有個辦法。」

    哭聲停止了,花兒抬起頭來,滿眼都是淚。連雲也轉過頭來。

    姑娘用脆脆的嗓音,問道:「你願不願意,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回到硯城來?」她詢問者連雲。

    「什麼?」

    「每年只有這一天,花兒才能化成人形。」

    連雲點點頭,認真傾聽。

    姑娘繼續說道:「如果,你能在每年的這一日,都回到硯城,你們就能年年相見。」

    「一年只有一天嗎?」連雲問道,表情有些惆悵。

    「是的。」

    花兒含著淚,不敢說話,只注視著連雲。

    他只考慮了一會兒,就有了答案。他抱緊了懷裡的花兒,望著她的眼睛,溫柔的撫著她的發。

    「我答應你,每年的盡頭,都會到硯城來見你。」

    「每年都會?」花兒的聲音顫抖著。

    連雲嚴肅的點頭。

    「每年都會。」

    花兒貼進連雲的懷裡,啜泣顫抖著。嫩綠的籐蔓再度生長,以蓬勃的速度,一圈又一圈,包圍了兩個人,無數鮮花綻放,遮住兩人的身影,直到旁人什麼也看不見。

    過了好一會兒,當兩人分開,一圈站起來的時候,鮮花才紛紛落了下來。

    花兒羞紅著臉,牽握著連雲的手,依依不捨的交代。「明年的今天,你一定要再回來。」

    連雲允諾。

    「我會的。」

    兩人輕聲細語,濃情蜜意了好一會兒,直到日光漸漸偏西,姑娘才輕聲催促著。

    「我們得趕在日落前回到硯城。」她提醒。

    花兒無奈的點頭,又靠在連雲耳畔,低語了幾句話,才鬆開他的雙手。從她眼裡落下的淚,變成一陣細雨。

    雨水洗去了杉木森林的花粉迷霧,滋潤了水潭旁的桃樹精,也澆灌了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無數黃澄澄的小花,再度盛開。

    連雲雖然不捨,卻也只能在催促下,轉身走向渡船。

    直到情郎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的霧海中,花兒才心甘情願的恢復成一塊磚。跟先前不同的,是磚上的字痕,已從原本的黑色,變成了如少女臉頰般的酡紅。

    姑娘用隨身的錦帕,小心的包起石磚,捧在懷裡頭。膚色黝黑的男人,駕馭著棗紅大馬,趕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硯城的識字磚前。

    在日光消失的前一刻,那塊磚終於回到牆上。當姑娘的手指輕輕撫過,石磚與牆之間的縫隙就消失不見,像是從來不曾分開過。

    姑娘退開一步,終於鬆了一口氣。

    膚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後,用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悄悄問她:「如果那個男人不守信用呢?」

    「那就非得再忙上一場不可了。」她悄聲回答。

    男人發出一聲輕笑,然後說:「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嫣然一笑,再度將小手伸給他。

    入夜了,花香漸濃。

    硯城裡的每朵花都開了!

    第二章 左手香

    春日最暖的那一天,蔣生病得再也忍不住了。

    他長年患有頭痛的毛病。第一次發作的那個晚上,他殺了合夥人,取得硯城裡第一商號,滿手的血還沒涼,他就得意的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腦子深處似乎閃過類似針刺的痛。

    蔣生並不在意,身為硯城第一商號的掌櫃,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不擇手段,生意蒸蒸日上,錢財滾滾而來。

    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每做一件惡事,腦中的疼痛,就愈來愈劇烈。

    當他成為硯城裡最有錢的人時,那種疼痛,已經像是有人,正一口一口啃咬著他的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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