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擔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他的部下正尾隨他跳入海中,準備善後。
掃除障礙後,他的目標更加清晰了。
他瞇起眼睛,注視著前方的黑影,看到他正用力打水,拚命想游向龍口岬的海灘,但似乎每次前進都被海浪送回原處。幾次掙扎後,他彷彿力量耗盡了似的沉入海中,又掙扎浮起……
不行,他不能讓他就這樣被海水吞噬!
趁著一個往前衝的大浪,他猛栽進水裡,觸摸到冰冷堅硬的海底岩石,然後抓住了「飛鷹」的衣服。
「我逮到你啦!」感覺到對方的抗拒時,他厲聲說。
被他抓住的「飛鷹」立刻不動了,而且似乎已經暈厥,因為當他將他拉近時,他不再有任何反應。於是他用手臂攬起他,帶著他浮出水面……
他的手碰觸到的身子柔若無骨、纖腰豐胸,絕對是個女人,這令他心中的猜疑變得更加可信。
可是厚重的面巾覆蓋著她的臉,他感覺不到她的呼吸,也不確定她是否醒著,還是昏迷了。因為從他抓到她開始,她的雙臂就不曾動過,也沒有溺水者遇救時常有的咳嗽和喘息,這讓他真的擔心起來。
不管她到底是誰,他都得先救她。
他將那軟綿綿耷拉著的頭托出水面,仰躺在他的肩上,再從頸子下方把覆蓋在她臉上的面巾拉掉。當那張在月光下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出現在眼前時,他覺得身上的血液突然凝結住了。
「真的是你?」他發出低吼,儘管已有所懷疑,可親眼證實,仍令他十分震驚。「你是飛鷹?」
她的眼睛緊閉,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幾不可聞地說:「我可以解釋……」
「你見鬼的「可以」!」
震驚帶給他極度的憤怒,郭逸海有種想揍人的衝動,如果不是此刻她已奄奄一息,他想她會是他最想揍的人。
她的眼簾動了動,長如羽扇的睫毛揚起,烏黑晶亮的眸子睇著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令他的怒氣不翼而飛。
他正想責罵她的荒唐,卻看到一股刺目的鮮血,從她的額頭流下。
「你受傷了!」他感到驚恐,抱著她往前游去。
而她,彷彿沉入了一個紊亂卻安全的黑洞,昏了過去。
當她再次張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柔軟的沙灘上,頭頂是滿天繁星和淡淡的月光。
輕輕轉頭,她看到郭逸海正坐在她身旁凝視著她,從那緊蹙的濃眉到緊繃的下顎,她看到的仍舊是熟悉的眉眼和既怒又憐的神情。
她痛恨自己的虛弱,否則她願意立刻向他解釋所有的事,讓他不再生她的氣。
「什麼都不要說,稍後我會讓你說個夠。」
彷彿會讀心術,他立刻瞭解了她的想法。並告誡道:「你頭上有個洞,身上有很多擦傷,如果不好好養傷,你會變成醜八怪。」
醜八怪?有這麼嚴重嗎?
她抬起手想摸摸頭上的傷,卻被他拉住。「不要動,我剛幫你止血包紮過。」
她這才感覺到額頭涼涼的。
「你的頭是不是還很暈?」他忽然俯身與她四目相對。
「沒有,不怎麼暈了。」她想坐起來,卻在看到自己的身體時愣住了,雙頰發燙地問:「你……解開我的衣服……」
「哦,是啊。」他神態自然地說:「上岸後,你昏迷不醒,我要查看你的傷,所以解開了你的衣服。還好你的骨頭沒事,只是身上到處都是瘀傷,會疼上好幾天呢。」
明白他的動機純正,但婉兒還是感到害羞。她從沒有在衣裳半褪的情況下與男人面對面,儘管那件魚皮甲還在身上,但也是鬆鬆地敞開著,與裸露無異。
她抓著繫帶坐起來,不敢抬頭看他,暗自尋找衣服。
「找它嗎?」郭逸海從身後拿起那件黑衣服問。
她什麼也沒說,伸手想接。
他手一縮。「算了,又濕又髒,別穿了。」
「不行!」她傾身抓衣服,卻因身上的痛而停住,並皺了皺眉。
郭逸海見狀,趕緊勸道:「別著急,如果你真要,我會給你。」
「我要。」她的聲音很小。
她異常的神態讓郭逸海一愣,隨即見她低垂著頭,雙頰通紅,猛地醒悟到自己的唐突。
從抱她上岸後,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昏迷和發現她就是「飛鷹」這兩件事上,因此當他脫掉她的衣服時,他一心只想查看她身上的傷,完全忘了她是個女人的事實。
此刻,看到她哆嗦著拉扯魚皮甲時,他才震驚地注意到,自己竟把她剝得只剩一點衣物。
腦袋一熱,他慚愧地想一頭撞到沙灘上。
「唉……婉兒,我沒注意……呃,我是說,我沒有看……」他支支吾吾地想解釋,想道歉,卻不知該怎麼說。
她更加羞窘不堪,加上雙臂無力,她的手指使不上力。
他抓起她繫了老半天還系不上的絲帶,替她把魚皮甲繫緊,把她的劍遞給她,再把衣服上面的沙粒抖乾淨後,替她穿上。
她想自己完成這些事,可是每次他都把她的手撥開。
等她的衣服重新被穿好,兩人都滿頭大汗,呼吸急促。
令人心慌的沉默籠罩著他們,那充滿了光與熱的沉默像火焰,漸漸逼近他們的心,彷彿要將他們燒成灰。
「逸海——」
「婉兒——」
兩人同時開口,又因驚訝而同時住口。
「你先說吧。」婉兒克制著羞愧說。
郭逸海雙頰不自然地紅了,他看看沙地,再看著她,急切地浼:「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是想確定你有沒有什麼致命傷,絕對不是有意侵犯你。」
「我知道。」她看著他,難掩羞澀的眼裡盈滿笑意。「謝謝你救我。」
「不謝。」他鬆了口氣,隨即嚴厲地說:「可是你仍需要好好解釋。」
「我知道。」依然是恬靜的回答和溫柔的笑容。
如此謙卑溫柔的女子,怎麼可能是那個縱橫大海的「飛鷹」?
他看著她,難以置信,可事實就在眼前,她不久前所做的一切,至今仍讓他深感震驚。
「現在你要怎麼做?」她問道。
看出她眼裡的憂慮相不安,他知道她想伺的是如何處置她——「飛鷹」。
對此,他早有打算。本想抓住那個膽大妄為的飛俠後,先關他幾天,讓他知道官府內並非全是無能之輩,再來就是跟他比一場武。
郭逸海確定自己會贏,如此也讓那飛賊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那點彫蟲小技只能捉弄倭賊,他這個總兵大人還不放在眼中。
最後,等那小子嘗夠苦頭後,他會說服他到麾下做個偏將。
如今抗倭寇、治海盜,朝廷正需要大量忠肝義膽的勇士,像飛鷹那樣的人才自當被推薦,而他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可如今發現「飛鷹」竟然是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還是他心心唸唸的意中入時,他的計劃顯然不再適用。
他不能將她是「飛鷹」的事公開,他得盡全力保護她,至於該怎麼做,等他從發現她秘密身份的震驚中恢復後,他會好好考慮和安排。
不過,他不準備讓她知道這些,及他以後的打算。
「暫時先這樣吧。」他站起身,看向黑乎乎的大海,隨即轉向她警告道:「可是你不許再冒險行動。」
她想他「暫時」饒過她,一定是因為她的傷,她答應道:「好。」
他很滿意她的溫順,看看天色,說:「來吧,我先送你回去。」
看出他想抱她,婉兒紅著臉拒絕。「不要,我可以自己走。」
他堅決反對。「不行,你已經精疲力竭,還受了傷,走不了。」
說著,他堅定地將她抱起,大步往泉州城奔去。
躺在他臂彎裡,婉兒終於承認他是對的,現在的她根本沒有能力走回去。於是她放鬆自己,依偎在他懷裡。
他奔跑的速度極快,卻一直保持著平穩的呼吸和心跳,她為他具有如此深厚的內力和武功,感到既驚奇又欽佩。
她安靜了,可是郭逸海的內心久久無法平靜。一路飛奔中,他不時低頭看她,再次發現她的變化是多麼巨大。
在他心裡,婉兒是個美麗乖巧,讓人想要疼愛和照顧的姑娘。
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也許表面上婉兒看起來柔弱,但她的內心卻很堅強。在她溫順恬靜的氣質下,有著如烈火般的情懷和鋼鐵般的勇氣。
想到她竟然能組織起那麼多男人,為保護家園而對抗倭寇、海盜及宵小,他感到不可思議,對她的魯莽行為感到生氣的同時,也對她充滿敬意。
當耳邊的風不再呼呼地吹,婉兒覺得自己只是閉了一會兒眼睛,張開眼,便發現他們已經到了衛府前的大街。
「別驚動人,去河邊。」看著夜色中的衛府,她輕聲說。
郭逸海考慮到她受傷的頭部不適合越牆,因此想走大門,聽到她的話後,不由俯身問她。「你有路?」
「對,放我下來。」她在他手臂上扭動。
他不想放開她。「你知道的,我們還是可以從牆上進去。」
想起兩年前第一天認識他時,兩人越牆而出的有趣情景,她心裡充滿溫暖,笑著說:「我當然知道,可是走橋洞會比較省力。」
他不再質疑她,抱著她走向小河。
「放下我,那裡的路不好走。」走進濃密的樹蔭時,婉兒再次要求。
看看被擋去月光的河岸,他終於放下她,跟隨她走人河邊叢林。
從任何一個方向看,這裡都不可能有路。蜿蜒的河水流向閩江,河水兩岸的陡坡,是盤根錯節的大青樹和其他枝葉交錯的大樹,樹下長滿延伸到河裡的雜草。
跟著婉兒,他很快就看到了橋與圍牆的連接處,從石橋下的涵洞,進入衛府後宅。
「昨夜你就是從這裡進來的嗎?」登上河堤,看到熟悉的景色,郭逸海想起昨夜大霧中忽然出現的「幽靈」,恍然大悟。
「是的,這裡是我夜間出入的通道,衛所裡除了翠雲,沒人知道。」
「現在還有我知道。」他語帶警告地強調。
「是的,還有你知道,因為是我告訴你的。」
他握起她的手,將她以身子拉向他,在她耳邊低聲說:「你以後不准再從這裡進出。」
「我盡量。」她迎視著他。
他看到她眼裡的光芒,不由心一寒。「我會封死這個涵洞。」
「不,你不會,否則我永遠不會信任你。」
她在威脅他!
他雙目銳光一閃,略微停頓後,沉聲道:「是的,我不會,因為我需要你的信任,我也需要你好好活著。」
她的心悸動著,忍不住伸出手撫摸他僵硬的下巴,感覺濃濃的愛意泉湧而來,她柔聲說:「我對你也有同樣的需要。在有時間和精力解釋所有事情前,我想讓你知道,我很高興今夜讓你發現了我的秘密!」
她抓著他的肩膀將他拉近,親吻了他的嘴唇。
他一動也不動,一言不發地睜大雙眼看著她,緊接著他線條剛硬的五官變得柔和,深沉平靜的目光閃爍著熾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