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萎縮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睜開眼睛卻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歎息聲,有孟謹誠咿咿啊啊的呼喚聲……似乎還有,還有孟古的呼吸聲,他小小的胸膛,起伏著。
沒有人責備他,奶奶不捨得,母親幸災樂禍還來不及,而小叔孟謹誠又是個傻子,他只會傻笑,從不會指責,可孟古依然感覺到眼睛裡有一種液體在抖動,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親最先離開屋子,離開時,仍不忘冷言冷語,她說,嘖嘖,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個傻的,一個瞎的。
瞎的。
黑暗中,這兩個字像刺一樣紮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裡,輕輕地歎了一聲氣,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說,沒事。又不讀書,瞎不瞎的,都沒事!
奶奶那句「沒事」的話,讓阮阮突然害怕,難道,自己真的會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畫的孟謹誠,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全部浸濕在棉紗上。
奶奶抱住她,說,別哭,阮阮,奶奶能拉扯謹誠,就能拉扯得了你。
這個時候,馬蓮又進門了,她催孟古回屋寫作業。聽到了奶奶的話,她忍不住冷笑,說,嘖嘖,多無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這煮不熟的鴿子飛了。說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說,傻待著幹嗎?還不回屋寫作業?
孟古卻死活不肯回去,她一邊拉扯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腦袋,說,你這個死孩子,跟這群進棺材的人攪和在一起幹嗎?啊呀……說到這裡,她慘叫了一聲,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臉上,說,你個死孩子,咬我幹嗎?你也跟這個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嗎?
孟古捂著腮,紅著眼,瞪著母親,說,她不會瞎的!
孟古的母親,扯著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邊扯一邊叫,你個死孩子,又不是給你做媳婦,會不會瞎關老娘什麼事!你給我回屋寫作業!
就這樣,那天夜裡,孟古被母親給強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間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麼都看不見。而窗外,月光婉轉,安靜地穿過樹梢,灑在她白瓷一樣細緻的臉上。
孟謹誠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訴這個小孩,別怕,小叔在。
這個月光流轉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沒人知道。
同樣,也沒人知道,一大清早,那個叫孟古的少年,背著書包,連早飯也沒吃,就衝出了家門。在那些他用石灰寫過大字的牆上,用力地塗抹著那五個字「阮阮是泡屎」,卻怎麼也塗抹不去,遮蓋不全,哪怕他的雙手被粗糙的牆壁給磨破……有些東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牆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額角的疤。
然後,他就靠在牆角,抱著書包,號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見了。
那麼,這些字,寫給誰看?看誰委屈得掉眼淚,看誰害羞得不知所措,追著誰來跑,看誰躲到傻子小叔孟謹誠的背後?這麼多年,從他九歲開始,就在這些牆壁上,不停地寫這五個字,一直到他十五歲,六年的時光。
六年的時光,他做過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堅持不懈地欺負一個叫做阮阮的小女孩。從她六歲開始,到她十二歲為止。
眼睛受傷後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夢。
夢境裡,有個溫柔而沉啞的男子的聲音,那麼縹緲而又那麼清晰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著魔了一樣,循著那個聲音奔跑,奔跑著,奔跑著,就是停不下來,於是,頭髮散了,鞋子丟了,腳步還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萬丈懸崖。她呼吸苦難,極度恐懼,可唯一能做的卻只是在奔跑中號啕大哭。
沒有一雙手!
沒有一個懷抱!
肯在她墜落前緊緊地拉住她!抱住她!
這一生,在哪裡能有一個懷抱,為自己圈出一片安靜?再也沒有眼淚,沒有恐懼,沒有白眼,沒有責罵……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別的女孩頭上的頭花,還有她們頸項上廉價但卻漂亮的輕紗,她只想要一個懷抱。
可終於,還是萬丈懸崖。
整個人墜落!
夢境中的眼淚急遽流出,滲出了眼眶,浸濕了輕輕地纏住了雙眸的紗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一聲尖叫,整個人從噩夢裡剝離出來,晾在床上,喘息著,驚駭著,一身薄汗。
但依舊是看不盡的黑暗。
阮——阮——別……別——怕!
黑暗之中,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發音很艱難,聲音辨析不出感情色彩,似乎是幾個簡單的音節拼湊而成。但這幾個音節如果是從傻子孟謹誠口中發出的話,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阮阮還沒來得及應聲,從門外突然進來的奶奶幾乎是驚喜地尖叫了起來,謹誠,謹誠,是你在說話嗎?
阮阮看不見,但是她能感覺到老人的驚喜,奶奶應該是踉蹌著走到孟謹誠面前,抓著他的手問,似乎有淚從她的眼裡滴落,滑行在她那張滄桑的臉上。
奇怪的是,無論奶奶如何和孟謹誠說話,孟謹誠都不吭聲,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別……別——怕!」根本不是他說的話,而是某種來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學後,揣著幾塊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裡找阮阮。他飛快地剝開糖衣,然後在阮阮毫無準備的時候,將糖塊塞到她的嘴裡。
阮阮先是被這突來的「襲擊」嚇得輕輕地啊了一聲,尖叫還沒來得及,舌尖已經舔到了一絲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問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嗎?
阮阮點點頭,沖孟古吐了吐舌頭,但是眉心依然因為眼睛的疼痛而輕輕皺著,煙霧繚繞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轉在口袋裡,小心點著數,心裡非常美——居然有七塊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謹誠昨夜突然而出的「話語」,就問孟古,說,謹誠小叔他從小就是傻子嗎?
孟古剛搖了搖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被風一樣闖進來的馬蓮扯著耳朵給拎走了。
馬蓮說,孟古!你每天放學不進來看看這個死雜種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癢癢啊?你每天猴急著過來,當是轉世投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