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鐘鳴。
從花園小徑走回來的時候，雪櫻看到了幾行人從御膳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
青衣，豎領。
身後的小宮女將宮燈提了提，照亮了雪櫻望著的方向。
「喬兒，哥哥殿裡的人，來這裡做什麼？」她本是不想問的，就是看著是他宮裡的人，才忍不住開口。
「回公主，喬兒聽宣宸殿的宮奴說，今日皇上與夏王在域林關擺宴，回來時帶回了一個女子，像是……像是燕國人。」名喚喬兒的小宮女乖巧地答道。
「燕國人？」俊俏的眉挑了挑，雪櫻莫名向那個方向多看了幾眼，心中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半年了，只因為她一直守著那個人，那個平日裡淘氣胡鬧的公主消失了，人們都道她是被什麼妖魔蠱惑，整日不出殿門，恍如隔世一般。而此刻，她莫名地有些心慌，彷彿心中什麼東西被觸動，讓她心心唸唸只想著快點回到落雪殿，回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小世界裡。
心裡急迫了，腳下便緊了起來。
喬兒忙不迭地跟上，這位主子的心思，她是愈加猜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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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之中，燈火通明。
太醫來了好幾撥，安靜地進進出出，只因知道皇上喜靜，不宜吵鬧。
退身出來，道明瞭那女子的傷勢。
箭已拔除，沒傷到心肺，只是失血過多，需要小心調理。
他不放心，便叫太醫也審查了別的傷勢，才知道她原來渾身都是傷，幾道極深的傷疤橫貫了她的右手，是那日抓了刺向沈君寒的劍所致；身體虛弱，風寒沁骨，是她連日來捨命逃竄沒有防護的緣故；還有……
穆夜笙閉了眼，不願再想，只是擺擺手，啞聲叫他們全部出去。
紛紛落落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白色的紗帳裡，那女子精緻而蒼白的輪廓若隱若現，他凝望，卻驀然不太敢靠近。
他記得自己拿到沁骨石的那一刻，冰冷的寒氣差一點凍結了掌心，慕容靖德望著他的眼神帶著蒼老和敬重，他一句「夜笙定不負重托」便讓那老人將此後的劫難統統交付於他，而此刻……
人死，化作灰塵，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麼他心中的慚愧與無措，又有誰來寄托？
怔坐之間，白色的紗帳中傳來幾聲悶咳。
穆夜笙心中一緊，起身撩開了紗帳。
肌膚如雪，美眸緊閉，她天生得如此動人，連燃著的蠟燭都捨不得跳動一下，唯恐破壞了這種虛弱至極的美麗。他不敢移開目光，彷彿一旦移開，她就會馬上消失不見。
手觸上她的額頭，吃驚地發現，她在顫抖。
像是一種冷到骨子裡的寒冷，讓她畏懼，讓她壓抑，讓她想要尖叫著衝開那些纏繞至今的夢靨，夢裡她感覺到有人靠近，於是那樣的顫抖更加劇烈。在燕國皇宮的那些日子，每一次昏厥，每一次倒在床榻上，她都不敢醒過來，只因為一醒來，她就會看到那個男人蹙起的眉頭，他的手劃過她的側臉，殘忍的聲音宣判了她一個又一個的死刑。
她想躲！她曾以為自己已經躲開了！
她倏然睜開眼睛！
強光……
晃眼的強光……
穆夜笙眉頭一皺，手背下意識地遮住了她充滿驚恐的眸子。
「太亮了是麼？」溫潤如水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擔憂在耳畔響起，直到察覺她雙眸已經緊緊閉上，他才起身，「我去把蠟燭熄滅……」
只是一瞬間，那刺眼的光亮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昏暗而溫暖的感覺。
紫菱試著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覺得一陣刺痛從胸側傳來，她痛得吸氣，許久之後才平復過來，開口低吟，才發現聲線已啞。她試著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俊美溫潤的輪廓。
那些從心底生出的驚恐，畏懼，都在看到那個人的瞬間慢慢消散。
她閉上眼，挺狂亂的心跳聲漸漸平復下來。
頸間一暖……
一雙手，將厚厚的天鵝絨棉被向上提了提，蓋到她的下顎。
「……為什麼是你？」努力發出聲音，紫菱的雙眼清澈地看著他。
穆夜笙靜默不語。
「跟你一起來的人裡面，有人受了傷，」良久，他才開口，「他們被安排在別院，如果你想見他們，就早點好起來。」
他的目光似乎有著魔力，倏而深邃，倏而淡然，讓她意識混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維持著短暫的清醒，紫菱舔了舔乾涸的唇，「我……我什麼都沒有，你這樣救我，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穆夜笙的心，驀然一動！
她……真是傻到讓人心痛！
灼熱的眸子凝視她倔強的眼睛，穆夜笙唇邊的笑意淺淡，卻飽含了諷刺與責備：「你能夠給我什麼？」在後宮受盡凌辱，眼看著所有的親人死在自己面前，感受著一個生命在自己腹中流失……慕容紫菱，你來告訴我，你還剩下什麼？！
心中彷彿有岩漿滾過，灼傷，體無完膚。
他忽而，想要擁她入懷，告訴她不用再害怕，告訴她可以不必再逃亡，不必再擔心會有人給她傷害……他的心被這樣的慾望折磨得不成樣子，可是，他偏偏就是做不到這樣……
「先休息，等到你有了力氣，再來跟我談條件吧……」
留下最後一句話，他起身欲走。
袖子……忽而被扯住。
回眸，迎上她在微弱的燭光中那閃著亮光的眸子。
晶瑩的眼淚充盈了眼眶，她咬著下唇才忍住了破口而出的哽咽，清亮的眸子裡，充滿了乞求：「幫我……」
穆夜笙一怔！
「都死了……他們全都死了……沒有人幫我……」手緊緊攥著他的袖子，她哽咽出聲，「我知道你可以的！請你幫我！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麼，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肯幫我！」
蔥根般的手指，攥得骨節生疼，她眼眸中卻有著令人沉淪的晶亮！
滔天的恨意，在離開燕國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她胸膛裡燃燒著，讓她瘋狂！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是擎王，他是雪原的神話！他可以辦到的！
此時的穆夜笙，卻渾身僵硬……
「什麼都可以，是麼？」片刻之後開口，聲音已沙啞。
紫菱眼神一黯，感覺到喉頭一陣腥甜的味道，輕咳兩聲，忍著胸口的劇痛抬頭，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只要……我可以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