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訝裘枕冷,
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
時聞折竹聲。
……
是夜。
北方入夜總是早的,酉時剛過,天色便暗了下來。
這是一座盤踞在天山腳下的宮城,一入夜,星星點點的宮燈便亮起來,橙黃色的光,氤氳成一片暖暖的色彩,隱約可以聽到鐘鳴,一下一下,夾雜著打更人嘹亮的聲音。
此時的宣宸殿,依舊燈火通明。
一個宮奴踩著碎步走上前,抬眼望了一下那依舊在批改公文的帝王,遲疑著開口:「皇上……」
朱紅色的筆墨染上竹籤,穆夜笙並未抬頭。
「什麼事?」淡淡開口,低沉的語調像一陣煙霧,在空中繚繞幾圈便不見了蹤影。
「回皇上,柳妃娘娘已經在殿外候了一個多時辰,奴才看您正在忙,就沒有通告……」
抬首,望向殿外。
雪已經鋪了半尺厚,這樣的天氣,在外面候一個時辰,並不是一個女子可以忍受的。
「叫她進來吧。」在竹捲上寫下最後一個字,他輕聲回應。
不多時,一個身著薄衫霓裳的女子便走了進來,笑意盈盈,頭飾華麗繁重,臉上妝容精緻——像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皇上……」柔聲一叫,柳妃上前,將手中捧著的食盒放在案上,眼眸卻流光四溢,直直地望向了穆夜笙。
唇邊一絲笑意,他並不抗拒,只是伸手將她側臉的碎發捋順到耳後。
「寒氣太重,愛妃沒必要等那麼久。」他聲音柔和,卻聽不出半分憐惜。
一句關愛,讓柳妃心花怒放,被凍得蒼白的臉也瞬間有了紅暈。
「臣妾見皇上勤政,不敢打擾,便親手燉了這蜜棗桂圓粥送過來……舒活筋骨清肺解乏,皇上,臣妾盛一碗給您喝,可好?」
宮燈明耀,美人如酒,穆夜笙淺笑,嘴上應一聲「好」,心下卻毫不在意。
殿內,宮奴並沒有退下去,只是站到了一邊,以防他隨時會有吩咐。
冒著熱氣的粥,香氣撲鼻。穆夜笙就著女子端過來的調羹嘗了一口,唇邊笑意依舊:「愛妃的手藝,果然越來越好了……」
柳妃羞紅了臉,卻依舊作矜持淡雅之狀:「皇上,莫要取笑臣妾了。」
殿外,靈月汐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在看到他笑容的那一瞬間呼吸一滯,手中提著的燈籠掉落下來,在地上發出輕輕的響聲。她瞬間心急,趕忙拿起燈籠,再抬眸時,卻發現那動靜已經被他察覺,深邃如海一般的眼神,已經朝這邊看了過來。
穆夜笙眉頭微皺,看到了隱藏在殿外的那個玲瓏的身影。
碗裡的粥,依舊香氣濃郁。
「愛妃先回去,朕還有幾篇公文沒有改完,今晚——到你的寢宮便是。」眼睛並不離開殿門,穆夜笙輕聲對身旁的女子說道。
柳妃心中一陣狂喜,趕忙起身謝恩:「謝皇上垂憐……那臣妾,這就回去準備了。」
「嗯。」淡淡應了一聲,穆夜笙笑的雲淡風輕。
柳妃匆匆忙忙地走了,大殿裡,一下子又變得安靜起來,門外的靈月汐,徘徊許久。
緩緩起身,走下台階,穆夜笙眼神凝望著她的方向,淡淡對宮奴吩咐道:「將案台收拾了去吧。」
宮奴一個愣怔,問道:「那……柳妃娘娘的粥……」
「拿去給守夜的侍衛……這幾日天寒夜冷,算是朕賞了他們的。」
宮奴彷彿已經猜到了是這樣的結果,低頭乖乖應道:「是。」
殿外的靈月汐已經聽到了聲響,一時之間有些狼狽,急忙轉身要走,卻聽得後面一聲輕喚,語調柔軟,深入骨髓,「汐兒……」
迫不得已,回頭,迎上那男子俊朗溫和的笑靨。
背著光,他的輪廓有一些模糊,但她知道,在她面前,他總是褪去了帝王的所有尊貴,變得只如平凡的男子一般,連從口中溢出的話,都變得溫柔輕軟起來。
「怎麼,我比那洪水猛獸還要可怕,這麼讓你想逃了?」玩笑般的語調,輕聲逗弄著眼前的女子。
「不,是夜深了,汐兒怕擾了皇上就寢。」她垂眸,不看他謎一般的眸子。
笑容一滯,穆夜笙緩步上前:「你叫我什麼?」
在沒有外人的時候,他們總是你我相稱的,如今聽她這樣稱呼,倒顯得是有了幾分怨氣。
靈月汐抬頭,終是敗給他水一般的溫柔:「……笙哥。」
笑意加深,穆夜笙看了一眼她手裡捧著的東西,是一個小小的火爐,用厚厚的棉絮包裹著,是後宮妃子用來暖手的物件,而她,卻是從來沒見用過這種東西的。
「看你的樣子,又要去落櫻殿?」他猜測。
靈月汐點點頭:「是,這幾日天寒,雪櫻那丫頭總是不懂得照顧自己,你不知道,上一次我去她那裡時,屋裡三四個火盆全部堆在那個人的床頭,雪櫻一個人獨坐在窗邊,兩手凍得通紅……你若是看了,定會跟我一樣心疼。」
穆夜笙眉頭緩緩皺起來,目光望向幽黑的夜幕。「她還是那副樣子麼?」
靈月汐再次點頭。
自從上一次離家回來,她帶回那個重傷欲死的男人,一張臉悲慼得彷彿天塌了一般。穆夜笙拗不過她的嘶聲懇求,招了擎國所有的名醫來診治,得出的結論,竟是回天乏術,留得那人一口氣在,而清醒之日卻遙遙無期,也許是一年,也許,就是一生。
唇邊一抹無奈的笑,夾雜著數不盡的疑問,穆夜笙開口:「果真,那人一日不醒,她就一日守候……汐兒,你說,雪兒到底是中了什麼魔怔?連我這個哥哥,都勸不動她。」
靈月汐眉宇間閃過一絲濃重的哀傷,「你當真以為,她只是魔怔而已?」
一絲驚詫閃過心頭,穆夜笙不解,望著眼前的女子。
靈月汐淺笑,笑裡摻雜了無盡的落寞。
——這就是她心心唸唸的男子啊……有著絕佳的氣質,有著帝王的豪情,他聰慧睿智,他武藝過人,他令全天下的女子癡狂迷戀,可是……可是他居然不懂愛……
「笙哥,夜深了,還是回殿裡去吧。」不等他回應,她便要擦身而過。
手臂伸過,輕輕攔下她。
穆夜笙凝視她些許落寞的臉,唇邊一絲淺淡的苦笑:「汐兒,你總是令我為難……」歎一口氣,他的聲音低沉似海,「我總是猜不透你在想什麼,猜不透你為什麼鬱鬱寡歡……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麼?只要你肯說,哪怕是整個天下,我也可以搬來送給你……」
靈月汐心裡一震!
這樣的句子,是每個女子都曾經渴望的吧,他那麼堅定地許諾,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但是,如果她想要的,是你一個人所有的愛呢……
艱難地開口,她笑意淺淡:「笙哥,你疼我,惜我,從不肯讓任何人傷我,這些,我都懂。只是……我要的,並不是這些……」
她伸出手,握住他袖筒中溫熱的掌心。
異樣的觸感,讓穆夜笙眉頭微微皺起。
掌心相觸,她向前一步踮腳,吻上他的唇!
柔軟的唇瓣在他唇上輾轉流連,穆夜笙怔住,感受到了她的顫抖、無措、甚至是無以言表的痛楚……他吻過無數個女人,嘗盡天下絕色,只因身為帝王,不能有恆久的愛,唯有這樣才能穩住後宮那些女人蠢蠢欲動的野心,她們都會知道,他的寵愛和威嚴同在,一旦有癡心妄想,等待她們的就只有地獄,因為,他處處留情,卻又處處無情!
閉上眼,忍住身體的異樣,穆夜笙狠心將她從身上拉開,沉聲低喃:「汐兒……」
急促的喘息,靈月汐知道,從他忍不住要推開她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又是一次失敗……為了她的性命,他寧願放下帝王之尊親身到燕國為她尋求解藥,可是,卻連這一丁點的溫存都捨不得給她……
「汐兒,不是是這樣……」深邃的眼眸裡摻雜了太多沉重,穆夜笙啞聲解釋,「你知道,我對你,一直猶如對雪兒一般,甚至高於雪兒,那是因為……」
「因為你有愧於我,對嗎?」靈月汐眼中隱隱有淚,「因為當年夏國入境侵犯,我和父親被當作人質送往夏國,父親被折磨至死,而我忍辱偷生十年之久,並身中奇毒,所以當我九死一生回到擎國,你便覺得欠了我,是嗎?所以……我才成為什麼月汐公主,才會被整個擎國的人當作神明來愛戴!可是,你可曾想過,這是否是我想要?」
一番話,傾盡了她心中所有的苦悶!
當年她離開擎國之時,他還只是個少年,卻有著沖天的豪氣和忍辱負重的品格,他握著她的手,說:「汐兒,你別怕,等我長大,我定要派出全城兵馬佈陣十里,接你回來!」他也的確做到了……他讓她風風光光地回來,讓她成為萬人景仰的公主,可是,他卻不知她最想要的,只是他一人的疼愛,不是憐憫,不是愧疚,更不是兄妹之情!
「我要的……你給不起呢……」她笑,暖暖的笑意,覆蓋了帶淚的臉。
只是一瞬間,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怨氣,她的苦悶,她的鬱鬱寡歡,究竟從何而來……
她說的沒有錯,那樣的愛,他給不起……
「汐兒,對不起……」他笑意淺淡,卻摻雜了沉重與無奈,「你的意思,我懂,只是你知道,我不會有愛,也不該有愛……」
只是一個瞬間,她眼底的光就暗淡下去,再無燃起之時。
夜深,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