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妾十三歲之時進入太子府中,陪伴當今聖上五載有餘,當時皇上身邊,除了賤妾這個良媛之外,只有璇良娣位分最尊,也最的皇上的歡心。」
已經過去許久的塵封再一次從口中婉轉道來,就算是再過嘶啞的話音,也讓孫菡的眼前,看見了最是少女時輕柔的單純時光。
琉璃點點頭,她自然知道璇良娣是誰,便是今日的洛貴妃。當初,的確是如此。
「洛貴妃從小和皇上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皇上多寵她一些,也很應該。」
「應該?」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破舊的屋子裡,灌風而起巨大的嘲笑聲。嗓子眼裡冒出濃濃的諷刺心酸意味。
「確實如此啊,當初,所有人都以為洛璇那個女人會順利進身為太子正妃。所以她在皇上面前溫柔活潑,在我們這些姬妾面前卻擺著正妃的架勢,我們也便忍了,畢竟是今後的國母之尊。」
話鋒一轉,孫菡頂著兩個凸出的眼珠,道:「只可惜,皇上的聖旨將她所有的美夢都給擊破了。而惠嫻皇后,擁有絕色姿容,兼且性情聰敏,很快就吸引了皇上全部的心神,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其他妃嬪的殿宇。」
「當年性格溫文的皇上和現在的冷酷決斷從來不同,對身邊的任何女子皆是雅致有情的。即便不碰,也會細心周到的體貼。所以,他竟會為了一個女子,連一絲同情的溫柔都會吝於分給其他人。這樣的舉動分明刺激了別人的心,而首要的,就是榮寵失卻的璇良娣,如今的洛貴妃。」
聽到這裡,琉璃隱隱有些不耐,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她從來不是沉不住氣的人,更不是那些愛追根究底的人。這一次,到底是為了什麼,明明不想,偏偏還有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不斷的聽下去。
深吸了一口氣,卻是一中腐朽的味道,琉璃嗆了嗆唇,撫了撫肚子,難道竟是因為有了身孕,所以心浮氣躁所制。
「娘娘耐心一些,下面賤妾要說的就是正題。」
琉璃輕輕嗯了一聲,無端的,十指柔荑忽而掐緊了旁邊的衣裙,一條絲線被牽扯出來,斜飛到地上。
「娘娘可記得,三年前聖旨昭告天下,說是尚未正式冊封的皇后自願代帝殉葬,一時間天下傳誦。」
清麗脫俗的臉蛋血色近褪,貝齒要緊,忍下心底傷痛的淚水,琉璃冷聲道:「自然記得,姐姐她從來就是這般果敢堅決。」
垂眸看向前面的一團模糊,琉璃清澈如水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嘲弄,「你叫本宮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往事。或者是要告訴本宮,姐姐當年的死,另有蹊蹺?」
當然有蹊蹺,她不是傻子,一直都知道,代帝殉葬,歷朝歷代,天下間從未聽說過這種事情。更沒有這樣的先例,唯一的答案,只能是當年的宮闈爭鬥,姐姐成為了犧牲的人。
三年前,先帝駕崩,太后和姐姐一向不睦,天下皆知。而之前,姐姐托人送來了示警的玉鐲,就表示姐姐已經預感到了危險的來臨。
只是,聰慧如姐姐,選擇了留下,選擇了赴死。只因為,她愛著那個男子,她的丈夫,寞。
琉璃自知,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傻子,姨母多年的辛苦教導,她的天生敏銳。宮廷深處隱藏的,或者眾人竭力想要像她遮蓋的,其實從來就不如那麼隱秘。她不過是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再去揭開已然泯滅在時光中的事情。
傷又如何,姐姐選擇了她想要走的道路,如此便好,追究一個誰是誰非,又有什麼用處。
「當年的事情,不管真相如何,都已經過去,本宮不想追究,也沒興趣聽你在這裡大放厥詞。」
琉璃一甩袖子,難得的在臉上露出怒容,輕煙一般的眉梢挑起來,轉身欲走。
「娘娘心急離開,是害怕聽到宮變的真相,或者,是不想面對皇上的殘忍。」
身形凝滯,琉璃停住腳步,心底深處一個聲音想要讓她開口斥責,可是百轉千回,她竟然就是開不了口。
「娘娘可知道,當初惠嫻皇后被太后下旨殉葬,賤妾念在惠嫻皇后對待宮妃素來不錯的份上,前去送行,卻看見了一個人。」
孫菡說到這裡,陰沉的語調更見冰冷,彷彿藏了很多的得意之情,又滲透著悲憫。落魄如她,居然還有悲憫別人的能力。
手心泛出汗,琉璃緩緩轉過身,一字一頓,抽盡了全身力氣的問道:「是誰?」
「誰?」失去肌膚皮肉的眼眶上挑,形成說不出的殘酷之色,「當時的璇良娣奉旨前去送上十步醉,本是逼死惠嫻皇后,獨攬後宮大權。賤妾位分低微,無能為力,只是賤妾沒有想到,皇上當時也在那裡。」
「你說什麼?」
震天驚雷平地炸響,琉璃艱難的摀住腹部,往後踉蹌幾步,齒縫見生硬的擠出幾個字,「你說皇上?」
孫菡得意一笑,冷冷道:「娘娘難道不明白賤妾的意思,當初皇上和皇后情深愛重,卻在璇良娣之後緊隨而出。那皇上豈不是……」
「夠了!」
凋零破碎的話從抖動的唇瓣中吶喊而出,一股難以抑制的酸澀感覺遍佈全身,又像是有巨大的斧頭將她從上而下的劈開。那般冷。那般絕望。
不需要再說,不需要再說了。姐姐當年的死,她早有懷疑,宮闈的爭鬥,心甘情願的犧牲,她無法責怪。可是!親眼看著姐姐去死,寞,親眼看著姐姐去死,不,她不能接受這個太過殘酷的結果!
似乎很滿意琉璃的慌亂和痛楚,孫菡繼續道,「賤妾本以為皇上對於皇后愛若珍寶,沒想到……」
「呵呵,皇上初初登基,賤妾曾經為了向皇上示好,找到當年在先帝身邊服侍的小太監,親自向皇上證實太后偽造聖意,逼死了皇后,可娘娘知道皇上當時如何回答臣妾的嗎?」
「如何」
有些無力的話音,帶著殘存的莫名希冀,那怕前方是一個越陷越深的陷阱,琉璃也希望,至少此時此刻,帶給她一點點光明。
「皇上殺了那個小太監,然後告訴臣妾,不要多管閒事。」
猖狂放肆的笑聲伴著外面呼呼風鳴,一遍遍迴盪。烏雲籠罩的宮殿上方,捲起的滿是淒楚悲戾。
「當然不能多管閒事,三年前,皇上羽翼未豐,手中一絲權利也沒有,如何能跟太后對決。皇后雖重,比不過江山社稷,否則,皇上當初也不會眼睜睜看著皇后去死。賤妾果然愚鈍,既然皇上並非是救之不及,賤妾卻還拿著這個事情去邀功,豈不是自取其辱……」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抽去了全身最後的力量,琉璃冷冷的看著黑暗中那個不斷向她施加咒語的人。抬手間,忽然發現周圍一片寂靜冷清,伸手不見五指的慘淡中,似乎有無數個冤魂在向她招手。而那裡面,有一個,是她最親最愛的姐姐。為了一個男人拼盡全力卻最終在他冷淡的目光中死去的姐姐。
身子一步步軟下去,耳邊伴著的是孫菡不肯放過她的鬼魅。
「皇上和皇后,曾在新婚之日許下誓言,今生摯愛,唯吾清揚。若有違誓,孤獨一生,寂寞永世!」
「天下傳唱的誓言,難怪皇后代帝殉葬的謊言京能瞞過天下人。」
「娘娘果真絕色天驕,皇上有如此誓言在前,還能這般心心相印於娘娘。」
「只是不知道,娘娘在舞家的地位,可否也是皇上如今願意多管閒事,和太后針鋒相對的理由。」
「一個帝王的深情,娘娘自問能夠留得了多久。」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步步緊逼而來的語句,扼住了琉璃的咽喉,淚,不受控制的奔湧而出。她知道面前的這個女人是出於什麼目的。可是,名叫心的那個地方,還是好痛好痛。無關於姐姐殉葬的真相,無關於愛或不愛……只因為,孫菡的話,成功的挑起了她一直試圖壓抑下去的真相。
長久以來,她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進宮,她的婚姻是帝王一顆棋子,從三年前就安排好的棋子。所以一開始,她也抗爭,她也不願。
但是命不由人,她愛上了那個男人,霸道的,孤絕的,一身冷寒,卻願意為她斂盡鋒芒,以命相奪的男人。
於是,她開始選擇忽略,忽略掉姐姐身死的真相。選擇忽略軒哥哥身入朝堂,選擇忽略蘇舞兩家為了她一個掌上明珠所做的全部拚搏,安心的鎖在他的懷中,從此為君笑,為君哭。
可,若是他當真親眼目睹了姐姐的死,那對於她,絕對是不一樣的。若是當初真的有機會為姐姐報仇,而他為了江山放棄了,更是不同。
一個君王,當如此。但她從來沒有把他當過君王啊。他只是她的寞,愛的寞,如此而已。所以她願意為他折去一身嚮往山間幽谷的羽翼,困居深宮,傷人傷己。她求的,只是一份愛情的圓滿。
如果當初,他那孤獨永生的誓言,都不能阻斷他成為鐵血君王的道路,那麼如今,對於自己的愛,又有多少。幾分真幾分假。她不是姐姐,她在家中擁有比姐姐重要的多的地位。
至少,父親的兵權,蘇家財富,軒哥哥的絕世英才,現在都被磨如願以償的握在了手心。那麼,上一次,他所說的,所做的,因為愛她而願意放棄和軒哥哥的約定的話,她應該如何理解,畢竟寞,現在得到了更多的東西。
心亂了,那些過去的日子裡,俊朗溫存的眉目陡然間變得模糊不清,籠罩上了皇位浮浮沉沉的煙。世事如棋,一潭死水,幾個黑洞,將她牢牢地吸入進去。
也許孫菡真的是有心挑撥,可惜,起了疑心的琉璃,再也無能為力去想這些紛亂繁雜的事情。她不想再去碰觸,偏偏這一次,連沉淪黑暗都辦不到。意識如此清明,唯一所剩的,只能是逃避。
「咚咚咚……」
聽著空曠裡的腳步聲,凌亂心痛,孫菡滿意的咧開了縮成一團的嘴角,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傷害他最愛的那個人,讓他生不如死,而是讓他所愛的人不再愛他,讓他和愛的人都生不如死!
齊孤寞,皇上,你知道用刃哥來折磨我,難道我就不能同樣如此麼。您,太低估曾經的枕邊人了。
笑聲沉寂,心漸漸悲涼……想要附上那張殘破的臉,卻已是手中無骨。沒想到,到了死的時候,是帶著這樣一張臉去轉生。不知道,下一世,刃哥會不會認出她來。前緣能否再續。
剛才的殘忍一遍遍在腦海中迴響,她說的暢快無比,卻明白無法壓制的心虛。或者那個男人當初的確看著惠嫻皇后死去,甚至放過了一個報復的機會。
可那又如何。即便是有著那個天下皆知的誓言,她心中明白,作為目睹了那個男人一步步蛻變的妃嬪,始終冷眼旁觀,絕不帶愛的女人,她很清楚,亦很明白。
一個溫柔的男人,對著相濡以沫的髮妻,一個絕色姿容的女子,許下那樣的誓言,其實並不需要多麼的情深意重。或者,確實情深,卻並不是愛,並不是男女之情。
當年的皇上,太過溫文,面對突如其來的如花美眷,因為心動,因此欣賞。將她放在手心,卻不是心間。那樣的感情,更多的是親情,仰慕。
只因如此,所以皇上昔日為了惠嫻皇后性情大變,難以忘懷,無法言語的內疚之情困住了皇上的心智。然而,舞琉璃,這個舞貴妃是不同的。能夠激出現在的皇上,陰沉冷厲的君王最真實的情緒,讓他用性命江山去做一場豪賭。那是真真實實的愛,無法撼動。
世間上,唯有陷入癲狂的男女之愛方能這般。那個男人,天祈的君王,早就愛舞琉璃成魔。只可惜,只可惜,今日一席話,恐怕舞琉璃從此心結難解。情再深又如何,丟卻了信任,只能枯死!
皇上,愛愈深,傷癒重。舞貴妃太愛您,容不下您一絲一毫的隱瞞猶豫,而您,太愛舞貴妃,臣妾想知道,您是否能忍受,她日日夜夜因您落淚!
「娘娘,您該用晚膳了。」
一池白蓮,迎風擺盪,飄飄揚揚的空氣裡,慢慢的都是純淨的香味。琉璃抬眼看面前的風旌搖動,幾個時辰之前,這些都還是寞愛她的明證,可是現在,這些東西都不過成了一種搖擺不定的諷刺,一如她的心,回不到那種全心全意的信任。
人世間的情愛,果真變得這麼快麼,就像是人的心境,善變多疑。
寞,你告訴我,我到底該如何辦,到底該相信些什麼,若是真愛,為何你可以忍心親眼看著姐姐赴死而不去阻止,若是不愛,為何那些誓言可以如此深入骨髓的打動人心。
真心,似乎觸手可及,為何偏偏有那麼遙遠。只差一步,她就能觸摸到背後,然而,那一步,卻是如此難以逾越啊……
「娘娘。」
紅妝端著熱了三次的飯菜,看面前遺世獨立,彷彿要羽化而去的女子,擔憂不已。
從暴室回來,娘娘就是這等模樣,叫她如何能不憂心。問碧玉她們,一個個只能支支吾吾的說是見了孫庶人,至於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因為都等在外間,無人能夠知道。
心中暗自惱怒,好糊塗的幾個丫頭,娘娘如今身懷有孕,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還單獨見了那個女人。
只是,娘娘性子素來冷清,到底是什麼事情,竟能惹得娘娘這般愁思。從未見過琉璃如此的紅妝亂了分寸,再也不敢耽擱,端著涼掉的盤子,轉身走到遠處的廊道之中,對臉上露出愧悔之色的碧玉交待了幾句。
「姑姑,這就要去稟告皇上麼?」
紅妝淡淡的瞥過去一眼,「娘娘如今不肯吃飯,若是有個差池,誰能擔待?」
碧玉嚥了口唾沫,有些緊張的道:「可皇上今日不是差了人來說外邦有使節朝貢,事務繁雜,此時去打攪皇上,豈不是……」
「放肆!」
紅妝滿臉怒火,暴斥出聲後,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遠處依舊不受影響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琉璃,這才壓低了音量,氣勢十足的教訓道:「你在宮中呆了多年,難道不懂規矩,主子就是主子,何況皇上有旨,娘娘的狀況得隨時稟告。該如何,自有皇上決斷。何時竟由得你一個奴才來替皇上決定事情!」
碧玉自知失言,連忙跪倒在地上,眼淚婆娑的道:「姑姑息怒,碧玉知道錯了。」
暖兒幾個,自來和碧玉交好,雖然明白碧玉此次卻是失言,也忍不住跪在地上為碧玉求情。
紅妝深吸一口氣,緩下幾分語調,暗示的道:「碧玉,姑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不該自己肖想的,還是不要妄念。否則,粉身碎骨的只能是自己。」
碧玉身子一顫,緊了緊身子道:「姑姑教誨,奴婢碧玉謹記,斷不敢癡心妄想。」
紅妝嗯了一聲,點點頭,親自扶她起來,依舊叫她去了乾陽宮,只是看著那個背影,隱隱起了擔憂。
這個碧玉啊,皇上當初不過是因為娘娘,偶然一個笑容,就如此虜獲了她的心。這也難怪,當今皇上丰神俊朗,冷似冰,卻又魅似火。碧玉幼時入宮,這些日子,見到皇上對於娘娘的溫柔繾綣,只怕情根越見深重,無法隱藏。今日失口一言,滿心滿眼都是為了皇上打算、難保他日不會因為心生妒忌而做出別的事情。
寒光一凜,也許,該找個日子告訴皇上一聲,處理了這個事情,還要想辦法瞞著娘娘,娘娘心軟,不過皇上,該是殺伐果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