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升龍號,無心這才鬆了口氣。在船上時疑神疑鬼,只覺張仲熊和赤奮若會對自己不利,沒想到從頭至尾都不是這一回事。他心道:「臨走時我起過一卦,說出門遇貴人,看來倒是不假,這一路不但賺了點錢,還一路順利,嘿嘿。」
正想著,眼前忽地一亮,卻是前面一輛車上有個女子正看著自己。這女子正是在酒店裡打量了自己半天的那天竺少女,此時撩開了車簾,更覺嬌艷動人。他只覺腦袋裡也是「嗡」的一聲,忖道:「雖說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只是運氣也不會好到這等程度吧?」他聽戲裡常有富家小姐看中了過路書生一類的情節,有時胡思亂想時也盼著有哪個花容月貌的小姐看上自己,只是這些白日夢從來沒變成真的。看那個女子,似乎對自己未免有情,他的心眼登時又活了起來,但轉念一想,不禁啞然失笑,暗道:「那只是戲文上編出來騙騙人的,哪會真有這事,何況是在萬里之遙的天竺。」
他正待走開,哪知那輛車竟向自己駛來。他吃了一驚,站到一邊,大車卻停在了他身邊,那女子微笑道:「無心先生?」
這女子聲音嬌脆。無心沒料到她居然會說中原話,險些便要酥倒在地,但馬上心頭一凜,忖道:「不對!我沒和她搭訕過,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生怕自己是聽岔了一句天竺話,道:「你是誰?」
那女子抿嘴一笑,道:「無心先生,請隨我來。」雖然她說話口音很不標準,但這句話有好些字,一字一頓地說得也清楚,再不會聽錯。無心喜出望外之下,一時間什麼都忘個一乾二淨,道:「是我是我,你找我有什麼事麼?我是火居道士,酒肉婚嫁都沒關係的。」
那女子卻只是微微一笑,拉開了車門,作勢要無心上車。無心此時卻又是一怔,心道:「哎喲,狗屎運不會真這麼好法?別撞上天竺的闖啃老合朋友。」江湖行話裡,施騙術叫闖啃,騙子叫老合。無心走南闖北,有時自己也不免權當一回老合,闖一回啃,對這些自是加倍的小心戒備。只是看這輛車甚是華美,那女子身上的紗籠料子也不便宜,他伸手隔著衣服摸了摸懷裡的銀包,咬了咬牙,心道:「就算是老合朋友,小心點也不怕。俗話說,有便宜不佔,是個豬頭三。」想罷,一頭鑽了進去。
一上車,車子馬上就動了。無心又是懷疑,心裡又癢癢的,伸手想去捉住她的手腕,但又不敢。他忍耐不住,輕聲道:「姑娘,你叫我上來做什麼?我是火居道士,百事不忌,不過窮得叮噹響……」可他說了一連串,那女子卻睜大了眼微笑不語,似乎根本不懂他說些什麼。
車行了一段,聽外面的聲音越來越輕,竟是向郊外去了。無心心頭一凜,暗道:「果然是老合朋友!」可是俱藍港來的儘是富商巨賈,只怕無心要算最窮的一個了,這女子就算要做放白鴿、仙人跳的生意,找上他也算是瞎了眼。無心越想越是詫異,道:「姑娘,你到底找我有什麼事?」
那女子仍然微笑不語。無心再等不下去,站了起來,道:「姑娘,你不說我便下去了。」他想不明白這女子想做什麼,此時卻又想起貪小便宜吃大虧的古訓來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俱藍,一個天竺美貌女子居然認得自己,又把自己帶走,實在令人生疑。哪知他剛站起來,那女子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嘴裡說了句什麼,無心雖然不懂,想必也是「快到了」一類的話。
縱然是個孔武有力的男子一把抓住他,以無心的本領,一個甩腕擒拿便可脫出,還可將抓住自己之人摔一溜跟頭。但這女子指剝春蔥,膚若凝脂,一抓住無心的手,無心只覺心神一蕩,暗自歎道:「罷了罷了,好歹也看到底。」他又坐了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地靜觀其變。只是他盼著還能那女子還能抓著自己,可她見無心不走了,便又放開了他。車中黑暗,那女子也不知塗了些什麼香料,幽香一陣陣襲來。
車又拐了一陣,忽然一晃,停了下來。那女子扭頭向無心展顏一笑,推開了門,先下了車。無心怔了怔,正待跟著下車,卻聽得外面有個女子道:「是無心先生麼?小女子恆伽失禮了。」
帶無心前來的女子聲音柔美清脆,但這個女子的聲音如乳鶯初啼,更是嬌美無匹。無心大吃一驚,心道:「天下竟有如此好聽的聲音!」莎琳娜的聲音雖然也很是動聽,但天天都聽,未免也聽得慣了。他本要鑽出去,此時不免猶豫了起來。這聲音如此動人,若聲音的主人不那麼美麗,不免大煞風景。
他頓了頓,卻聽得外面那女子道:「無心先生,請出來吧。」
這女子說的,竟是中原官話。自從離開單馬錫,無心還不曾聽到過這種口音,他又驚又喜,心道:「莎姑娘,小道事急無奈,不能守身似玉,當真有愧於你。」當初他在杭州時常去勾欄聽戲,牆頭馬上、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戲看了一肚皮,也做過有什麼繡樓上千金小姐看中自己,請小丫鬟來暗通款曲的白日夢,如今看來,這一齣戲文簡直就是自己在演了。縱然這女子不及莎琳娜秀美,但聲音如此,總不會太醜,而這種美事豈能錯過。只是他心裡也覺得愧對莎琳娜,肚裡先說幾句安慰自己。俗話說事急從權,自己不能守身如玉,那也怪不得自己。正胡思亂想著,帶他來的那女子嘴角含笑,拉著車門向他示意,無心再顧不得了,一下跳了出去。
哪知甫一落地,他剛看清眼前,「啊呀」叫了一聲,滿腔欣喜盡成冷汗,伸手便要去拔劍,心道:「糟糕糟糕,這一出是《斷橋記》!」原來車前竟盤著一條巨蛇,足有兩丈多長,一個斗大的蛇頭正盯著自己。無心還在擔心與自己說話的女子不是太美,哪想到會見到這般情形,嚇得臉都白了。
他剛摸到劍柄,卻聽得邊上一個女子道:「摩睺羅迦,別嚇著了無心先生。」那條巨蛇竟也似能聽懂一般,扭頭向一邊游去,消失在樹叢中。
無心驚魂未定,看著那條巨蛇消失了,這才收劍入鞘,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正沒說什麼,聽得那女子道:「無心先生,真對不住,摩睺羅迦嚇著你了。」
他抬頭看去,卻見一個女子站在他跟前。這女子穿的是一件紅色紗麗,紗麗一頭張開成扇形,上面繡著花邊,極是華貴,一臉臉卻秀麗無比,帶他來的女子已算個美人了,但站在這女子身邊,登時顯然黯然失色。無心看得呆了,心頭鹿撞,忖道:「無心啊無心,你這桃花運可是走大發了。可惜多半不能帶她到佛羅倫薩去,就算莎姑娘樂意我討小,我那要做正義旗手的老泰山定會鬧翻天,看來只能在俱藍國做一回露水夫妻了。」
他越想越美,嘴角已露出笑意來。那女子見無心仍不答話,臉帶微笑,倒吃了一驚,心道:「他被摩睺羅迦嚇傻了麼?難道傳說是言過其實?」正想著,卻見無心突然正色肅立,打了個稽手道:「小道無心,姑娘你好。」聲音平穩無異,她這才鬆了口氣,道:「無心先生,讓您受驚了,小女子甚是過意不去。」
無心道:「哪裡哪裡,不過一條小蛇罷了,比這更大的我都見過。」他還待再吹噓幾句,但想天竺女子縱然沒有中原女子那般怕羞,自己若說些瘋話,說不定這一場旖旎好事就此翻成畫餅,便正色道:「小道是火居道士,姑娘想必不知道,火居道士是可以吃酒肉,有婚嫁的,兩位姑娘不必在意,姑娘的中原話說得真好。」這女子會中原話,想必是愛慕中原人物。只是來俱藍港的中原人不是張仲熊這等肚皮如水桶的中年人,便是赤奮若那等粗壯少年,這女子看到自己這等人物情不自禁,這事也是有的。他越想越覺得沒錯,索性把這兩句話說在頭裡,省得她以為中原出家人全都清心寡慾,反倒有所顧慮。
黃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也知道。無心先生請坐,小女子恆伽,那邊是我姐姐烏莎斯。如此請你前來,實是冒昧。」
無心見前面一棵菩提樹下站了不少女子,其中一個穿著鵝黃紗麗的想必便是恆伽口中的烏莎斯,看樣子也是個美人。無心又驚又喜,心道:「想不到還能一箭雙鵰。只是她姐妹二人生得如此美貌,名字怎的不那麼好聽?」其實無心卻不知道這兩個名字都是女神之名,恆伽即是印度第一大河恆河,《大般若經》中所說殑伽天女即是此名,而烏莎斯在印度古神話中則是曙光女神。他正色道:「恆伽姑娘有召,那是貧道福份。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恆伽淡淡一笑,道:「小女子聊備一席水酒,請無心先生入席。」
說是水酒,其實儘是些水果。那些水果希奇古怪,無心倒只認得一兩種。他撿了兩個吃了,臉上盡量正經,只是不由自主地便向對面恆伽和烏莎斯姐妹兩人臉上掃去。那烏莎斯長相甚美,卻顯然冷漠許多,只是冷冷看著無心,不時低聲和恆伽說兩句什麼。無心聽不懂,當真心癢難搔,心道:「兩位姑娘難道還要禮讓個先後麼?唉喲不好,那豈不是一出《錦被堆》了?」
這出《錦被堆》說的是宋時太尉楊戩帷薄不修,姬妾不安於室,暗自勾引美貌少年入內宣淫,結果那少年脫陽而死的故事,後來明人凌蒙初的話本中有一則便講此事。這是野台班子才演的葷戲,無心是有一回擠在一夥腳夫中看的,此時卻想了起來。他越想心裡越癢,再也忍耐不住,道:「兩位姑娘,有什麼話直說便是,小道約略也知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