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 蹈火錄 一 火與地2
    桑波底顯然也覺察了自己的失態。他鬆開羅娑婆那,沉聲道:「什麼唐人能傷了婆摩羅耶尊者?單馬錫那些唐人麼?」

    單馬錫聚集了數千唐人,以一個「淨海王」為長,這些桑波底也都知道。淨海王手下雖然也有一個術士,不過那術士的本領在婆摩羅耶面前不值一哂,婆摩羅耶初至單馬錫時,因為要用人祭,那術士尊率甲士來犯,結果被婆摩羅耶軟硬兼施,殺人立威之餘,又承諾不傷淨海王百姓,那術士只得袖手旁觀,任由婆摩羅耶施術。這些事羅娑婆那先前都已報告過,還說婆摩羅耶進展順利,過不了多久阿耆尼珠便可到手,哪想到這時候居然還會節外生枝。

    羅娑婆那撫了下肩頭,道:「是個過路的唐人所為。」

    「過路的唐人?是那淨海王指使的麼?」

    「不是,淨海王也傷在這人手下。單馬錫的那個唐人總管說,這人名叫無心。」

    「無心?」桑波底眉宇間皺了起來。他的臉上鬚眉全無,看上去總帶了一分詭異,此時更顯得怪誕。他沉吟了片刻,道:「諒那唐人女王也沒這麼大膽。那阿耆尼珠的下落呢?」

    羅娑婆那猶豫了一下,道:「也被這唐人無心帶走了。」

    桑波底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卻又長吁一口氣,道:「那麼,這個無心是回唐土了還是繼續西行?」

    「那唐人總管說,他是向西而來,只是不知他會在俱藍還是馬八兒靠港,因此弟子這才日夜兼程趕來。算算日程,也就是這一兩天到了。」他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個卷軸,道:「桑波底尊者,這便是那唐人的樣貌。」

    桑波底打開了卷軸,裡面是一幅工筆的人像,畫著一個戴冠背劍,穿著一件奇怪衣服的唐人少年,邊上立著一個色目少女。桑波底哼了一聲,道:「那唐人總管倒畫得一筆好畫。」

    羅娑婆那道:「那荀總管說,這無心年紀雖輕,但法術不凡,尊者萬萬不要小看他。」

    桑波底仔細打量著畫中之人,道:「此人眼帶邪氣,果然不是好人。哼哼,那單馬錫的唐人也不會是善男信女。」

    桑波底的聲音極是陰沉。達山在一邊打了個寒戰,心道:「尊者定不會輕饒了單馬錫那伙唐人了。」眼下首要之事是對付這個無心,從他手中奪回阿耆尼珠。事後,達山也知道,定然是要去掃平單馬錫了。單馬錫離此間足有數千里,這一趟遠路定是樁苦差事,他現在就已經有點害怕。只是尊者打定的主意,又有誰敢違背?這樁差事再苦,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再逃不掉了。

    桑波底手一揚,將畫扔給了達山,道:「將這畫復繪一份,達山,你與婆利、拉昌德、阿羅克去馬八兒,另外四個隨我去俱藍,定不能讓他逃了。」

    馬八爾與俱藍是當時印度南端的兩大王國。馬八爾就是今日的馬拉巴爾,俱藍是今日的奎隆。俱藍在馬八爾的西南邊,海船西行,要補給的話也是俱藍方便得多,因此桑波底自己便要去俱藍。他分派已定,身子一晃,又躍上了象背,坐在象輦中了。

    無心。他默念著這個唐人的名字。現在此人的樣貌、名字、穿著打扮都已在自己掌握中。不論這人是何方神聖,只要敢招若火天宗的,就是登上鬼錄了。現在波羅提毗珠已在自己手中,只消阿耆尼珠再到手,四相珠就有一半在自己手裡,到時阿尼什就算找到了婆樓那珠和婆由珠,一樣不能與自己一爭短長。

    雖然方才阿伽南夫人在他肩頭留下的傷口還有些隱隱作痛,桑波底心中卻已滿是欣喜。

    * * *

    「啊嚏!」

    無心這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將正要再說兩句感謝之話的陳耛嚇得楞了楞,話也都吞了回去。無心揉了揉鼻子,道:「耘公,放心吧,貧道在此,你不必再擔心了。」

    這已是第三次說這話了。陳耛也知道,這小道士將這話提個沒完,那是要提醒自己,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謝禮萬萬不可輕了。先前在單馬錫,陳耛前去拜會單馬錫的淨海王時,因為淨海王一方面庇護過往商船,一方面卻又豢養海賊劫掠落單商船,見無心身手不凡,故意引動他前去與一個來單馬錫的天竺術士婆摩羅耶惡鬥,將將陳耛打暈了帶到婆摩羅耶處。婆摩羅耶為取沉埋在單馬錫山中的一顆阿耆尼珠,必須使用人祭,與陳耛一同前去拜會的幾個水手全都死在了那裡,只有陳耛被無心拚死救回。這救命之恩當然不可不報,只是象無心這樣生怕旁人會忘了,見一面提一次,陳耛多少也有點厭。他在床0上欠起身,拱了拱手道:「那多謝道長了。船馬上就要到俱藍,一進港我取了鋪子裡發來的貨款,便重重酬謝道長。」

    無心以看望陳耛為借口,本意是想探探口風,提醒一下陳耛不要忘了自己的酬勞,沒想到陳耛說得這般直接,他臉皮雖厚,終有些不好意思,乾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恩不望圖報,耘公太客氣了,那我先告辭了。」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是佛門之語,不過當時也成了口頭禪,無心更沒什麼門戶之見,張口就來。只是他心中驚喜,說出來多少有點語無倫次。

    他一出了陳耛的客艙,只覺身邊一陣香風過來,耳朵根便是一疼,他低聲叫道:「莎姑娘,快放手快放手,別人見了成什麼樣。」

    那正是莎琳娜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莎琳娜是佛羅倫薩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師,此番東來,是為了尋找她當初東來的叔叔唐德洛的骨灰。無心天不怕地不怕,自從第一眼見了莎琳娜的花容月貌就如雪獅子向火,在過單馬錫時與妖人婆摩羅耶一戰,兩人更是親密。原本以無心的本事,莎琳娜要揪他耳朵還真不太揪得到,只是無心從來不敢讓莎琳娜生氣,美人要揪自己耳朵,就算揪下來也心甘情願,何況莎琳娜下手很有分寸,不會真個痛下殺手猛揪一氣的。無心連聲叫疼,其實也是做作而已。

    莎琳娜揪了他兩下耳朵,這才鬆開手低聲道:「你怎麼又去向陳先生要錢?要是到了佛羅倫薩,我爸爸見了你這副模樣,一定會說你沒有騎士風度。」

    無心聽莎琳娜說是擔心自己未來的老泰山看不中自己,說到底也是為了自己好。他笑咪咪地揉了揉耳朵,道:「怎的沒有,我有的就是騎士風度。我只是怕見了泰山大人,出手寒酸了,丟了我中華上國的顏面。」

    無心在船上一直和莎琳娜學拉丁文和意大利語,此時也已能夾生著說個百十來句了,那些「騎士風度」之類莎琳娜也跟他解釋過,無心一聽便知與中土的俠者風範大同小異。他自命除了貪財這一點……當然還除了一點點好色,一點點嘴饞不太像俠客以外,其他都還差不多,要論起騎士風度來,自己定然足斤足兩,童叟無欺,有個十足的。

    莎琳娜道:「你知是知道,就是做不到。船還沒靠岸,你就整天要錢,陳先生煩也煩死了。救人本是好事,你三天兩頭提一遍,這好事也得打個折扣。」

    無心訕訕地乾笑了一下,道:「我怕他忘了啊。」說到這兒,又是一個大大的噴嚏。他怕鼻涕飛沫噴到莎琳娜身上,一覺得要打噴嚏了,趕緊側轉身去。側得有點急了,脖子都「咯」一聲響,摀住了脖子直叫痛。莎琳娜見他這樣子,也有點心疼,給他揉著脖子道:「你是不是傷風了?小心點啊。」

    無心道:「我睡覺老要踢被子的,想必著涼了。莎姑娘,今晚你給我蓋被子可好?」

    莎琳娜見他又說上了瘋話,臉微微一紅,舉掌在他後頸輕輕一砍,道:「蓋你個頭,把你這腦袋砍下來。」

    她的手纖小柔軟,砍在無心脖子上豈但不痛,倒舒服之極。無心哈哈一笑,低聲道:「謀殺親夫呀。」樂極生悲,又是一個大大的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道:「怎麼回事,是誰在想我還是誰在罵我?」

    打噴嚏一說是因為旁人思念,一說是因為旁人咒罵。對於無心來說,被人想得少,被人罵得多,不過他心裡總還盼著別人想自己,心道:「到底是誰在想我?臨安軟紅樓的阿璇麼?啊也,這小妮子只怕連我是誰都忘了,別是雁高翔那大鬍子吧。」

    雁高翔是中原竹山教碩果僅存的弟子。竹山教雖是邪教,但雁高翔為人卻正直大度,與無心也亦敵亦友。無心離開中土之前還曾救了雁高翔一命,只是將雁高翔送到醫館救治時卻冒充是雁高翔的父親,雁高翔醒來只怕要罵自己個狗血噴頭。一想到想念自己的可能會是雁高翔那長了一部大鬍子的大漢,無心不禁打了個寒戰,心道:「雁兄雁兄,求求你要想就去想別人,別想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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