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霾,海面上雲氣很低,海鳥成群地貼著水面不斷地快速翻飛著,時高時低,沒有一絲的停歇。海的盡頭是連成一片的皚白與深藍,讓人分不清天地的所在。
G港碼頭。日本文丸號散裝貨輪靜泊在港口。它剛下完從日本裝運過來的電子產品,又正在加緊裝運產自中國的大豆和玉米。按合同這是在以貨易貨。
文丸號的船長松尾十郎,是個瘦高個的中年男人,穿著得體的制服,顯得威嚴而莊重。他常年保持著臉上的坦淨,滿腮的青皮色,並且是越刮毛孔越粗,一看就是個野心勃勃張力十足的傢伙。也許是經常性地缺乏睡眠,他的眼袋很重,眼角的紋路縱橫,看上去跟實際年齡顯得極不相符。此刻他站在駕駛艙的眺望台前,兩手握著望遠鏡看向遠方。
駕駛艙的下面是足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置貨甲板,中國的搬運工人和技師們正在忙碌著調運並調整著裝上船的集裝箱,哨聲、叫聲不絕於耳。松尾放下望遠鏡,回頭一招手,一直站在他身後面不遠處的大副小本晉義即刻上得前來,畢恭畢敬地垂手看著松尾。小本晉義個頭不高但敦實健碩,手腳粗壯。松尾掃了他一眼,再次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松尾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小本不時「嗯嗯」應和,然後在松尾又立身轉睛看向外景時,他便返身出了駕駛艙一路跑到裝貨的甲板上。他的手上多了兩柄一黃一紅的小旗幟。他來到船首上身體比直,背對著碼頭揚手打起了旗語,完成後小本晉義收了旗幟從船頭匆匆離開。當小本晉義再次回到駕駛艙的時候,松尾十郎又在通過望遠鏡看著外界的動靜。在遠處的碼頭上有近五十人的團隊正依次排著長龍從集裝箱一角處出來直奔文丸號而來。這群人全是一色碼頭工人服裝打扮,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群中居然還有帶著小孩子的。這些人的膚色也不盡全同,有白淨的女人和男人,也有黑不溜湫,土頭土腦一副農民樸素面孔的人,更有不中不洋的新疆人。這群人上到船頭就忙活起來,他們是替班的裝運工人?
一直盯了一個多月的臨飛這回從望遠鏡內看出點不同尋常來。
自領受任務後臨飛便坐火車來到G港,找到事先聯繫好的單位後,便被安排在一幢氣象觀測台的塔樓內最頂端處。此樓高出周邊建築群近十餘米,四邊雖然都有窗台,但面積狹小,遠處或在樓下看窗戶,也只能看出是一扇扇小孔,如同炮樓的槍眼,根本就看不清裡面是什麼。在這樣一間不起眼的房內觀測目標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臨飛心中暗喜這邊的人還真會找地方。
氣象塔樓離碼頭足有3000多米,中間還隔著一幢被廢棄的廠房,而設在塔樓取景的這扇小窗戶通過望遠鏡恰恰能夠透過廠房頂部一排沒了玻璃的透氣窗直接看到碼頭上的一切,完全是「小窗口,大世界」!而在碼頭上是沒有可能看到3公里外的情況,即使看到了立在那的孤獨的塔樓,也不會起多大的疑心,因為它就像是一根矗立年代頗為久遠的朽木讓人對它既熟悉又陌生,就連生活在這周邊的人們也不會對它產生什麼興趣,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座測風的氣象塔,塔下的院子裡便是氣象局的一個下屬單位,平常都有人上班,因門口還掛著一塊「閒人勿進」的牌子,故平常就是熟人也不會輕易進到這裡面來。
人總是有這樣的慣性思維,對早已熟知且從來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東西是不會願意再花上一秒鐘的時間去想它。松尾十郎也是如此,他一年至少要從日本松山港往中國的G港跑兩至三趟,根據文丸號裝運的程度,有時一船貨要下上一至兩個月,有時只要兩三個星期便搞惦了,碰到全是集裝廂的貨,只要手續提前就辦好了的話,那停留在港內的時間還會更少。所以,松尾和他的幾名得力手下對碼頭及周圍的一切建築早已瞭然於胸,每次他做完活沒出任何事時總是會在嘴角抹著一絲獰笑來,想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臨飛讓助理員為他配置的這台高倍率的單筒遠焦望遠鏡,可以很輕易地把碼頭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連輪船上駕駛艙內的人都可以看得個大概。
這時從碼頭上到船甲板來的人接替了原先正在幹活的工人們,被換班的人則一個個很輕鬆的樣子順著舷梯下去碼頭,但臨飛卻在一個不拉地數著人數。人數沒錯,依然是五十個人,但是他卻竟外地發現下船的人中有好多個是他已經認得很熟的熟面孔,因為這些人本就是這船上的日籍船員。臨飛不斷地用另外一架高倍率遠焦攝像機拍攝下來,接著便和早上已為這撥人拍的錄相資料比對,結果顯示,果然是少了十二個人,而這十二個人是在什麼時候從他的眼皮子底下走不見的,他竟然無從得知!
偷梁換柱暗渡陳倉?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這麼長時間,他都是按上級的指示在這個高發事端的碼頭盯著。只要一有船到岸,他就沒停過手地盯著,即使是休息,助手也在幫他繼續盯著,已然是24小時不間斷地守著這塊方孔見大的地皮,心中甚是懷疑線人的情報是否準確,沒想到起這念頭沒多久,今天卻真出了事!昨天他還在給海威的電話中報的是平安。
「咦?人呢?到哪去了?」已經深感情況不妙的臨飛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可是他並沒有急著去打電話通知接替他的人趕快過來,他一邊繼續監視船面上工人們的一舉一動,一邊在腦子裡飛速地想著對策。
「不行,這樣監視沒有用,得想法上船去探個究竟!」這個想法剛冒出來,手腳就已經開始在行動了。他急急忙忙地在紙上劃完「我上船了」四個字後便急步衝到門前,拉開門提腳飛速往底層而下。
整幢塔樓沒有安裝電梯,每次換班的時候,他們都是從這個旋轉式樓梯上上下下,並且每次上下時手中都不忘帶上便盆和垃圾袋,因為上面沒有衛生間,同時它也不是存放垃圾的倉庫。好在上面風大,只要把窗開上一會兒,裡面便什麼異味也沒有了。
近三十米的塔樓,臨飛順著樓梯下到地面上時僅用了8秒的時間,緊接著他便不歇氣地往碼頭上飛奔而去。約用了不到6分鐘的時間他就濕透了全身,可是他卻已經出現在面前堆放著如山牆般的集裝箱碼頭上了。他繞過檢查站,從早就觀測好的一處空隙順利地進入到碼頭內部。特種職業的軍人最好的素質總是最大限度地表現在:他們能隨時隨地地正確判斷出自己所處的方位而從不作出第二選擇,因為他們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臨飛就是如此。他儼然像是這裡的老工人一樣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但他又確實是從來就沒有踏足過這裡的任何地方,哪怕是灰塵!
臨飛極為小心地避開所有耳目和危險,順著心中存儲得方位準確地出現剛才那一群上船換班的工作人員所待過的那一堆集裝箱後面。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面前一堵五疊一堆的集裝箱下面竟然還站著有三十幾人,依然是男男女女,他們正忙著換工作服呢!臨飛內心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幫人也太大膽了,竟然就這麼公然地夾私上船。怎麼就沒有人管了呢?他哪裡知道這碼頭早就劃為禁區,這塊標定為十號的碼頭從來就是被列為專供外籍貨輪上下貨的專用碼頭,國內的船是從來不允許在這裡靠岸的,除非海上發生重大事件或風浪級別很高的颱風,不得已才有可能讓國內的船隻泊進來。非此類事件是沒有這個可能性!這其實是一塊劃為外輪專用的保稅區了,進出這裡的人們是要出示護照的,跟出境沒有什麼區別。在裡面管理的人雖然都是中國派駐的海關官員和邊防武警部隊,然而時下這裡的風氣早就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麼一回子事情了,至少也是不負責任的當權者大有人在。這也就是臨飛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人出現在「特區」內的緣故所在。
眼前這群人誰也沒有發現臨飛就在他們身後,因為大家彼此都是生人,誰也不認識誰,並且本身他們就有規定,誰也不准說話出聲,哪怕是一個屁!這群人靠著周圍大型的集裝箱摭擋下,坦坦然而急速地把「工頭」發給他們的工作服和安全帽穿戴齊整就緊靠在角落邊等待下一輪信號。這群人能進到這裡,就已經是經過了重重關卡,不需要再審核什麼了,反正唯一的目的就是交錢,錢到手了人也就不那麼重要。何況這幫交了錢的人還會自個兒搞丟了自個兒?不多夾帶人就不錯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臨飛快速穿插到他們的中間,頭上扣著安全帽,接著就檢起一件工作服穿了起來。結果便有一人在地上找沒見自己應穿得衣服和帽子便慌得到處尋找。這時工頭走到他身邊,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然後拖著帶有河南口音的普通話問:「你在找甚麼?」
沒找著衣服的人忙直起身看著嚴竣臉皮的工頭。這是個中年人,白淨斯文,鼻樑上架了一副眼鏡。他一臉的緊張,口中不斷地哈著熱氣,在工頭的逼視下,囁嚅著說:「我,我的衣服呢?你們好像少發了一件。」
工頭臉皮一緊,變了色,他沒有回應地就馬上轉身從頭數到尾,接著又跑到尾邊細數起來。臨飛覺得他要壞事,在人堆裡他白了那位「眼鏡」一眼,就勾著頭從人堆裡出來走到隊尾處,在大家只顧著盯著前面的時候,他突就拉著那位工頭往旁邊集裝箱與另一堵集裝箱之間的逢隙中鑽進去。那位眼鏡先生很詫異地看著他們,但沒有出聲,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這時隊首傳來一聲輕輕得呼喝:「嗨,想死啊?你站到隊列中去!」眼鏡立即聽話地竄到隊尾。他剛站定,身後便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一回頭,一件工作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欣喜地一把接過,口中輕聲說著謝謝謝謝,便轉身穿起來。等他穿好後,他回頭看後面,後面一個人也沒有。心下奇怪這是怎麼回事?約又過了半個鐘頭,天色已經漸晚,苦捱在集裝箱角落裡的人們總算看到了船首上打的旗語,他們在下面一聲尖銳哨音中,依次排著隊緊挨著前面的人疾步走動著。那種情境就好像是一群在集中營德國兵看押下的猶太難民。這時船上的燈和碼頭燈變得忽明忽暗,「眼鏡」明顯感到後面人多了起來。他沒敢回頭,一路胡思亂想地跟著就上了舷梯,接著就到了甲板上。
臨飛接過一人遞過來的手套和一根粗短的鋼釬。還沒等臨飛看清他的模樣,此人便瞬即跑向下船的舷梯口了。臨飛想他別不是在充下船人的數了吧?因為下面有一排檢查人員正在清點人數。臨飛心想剛才上來的應該也有五十人吧?他揍暈的那人顯然就不是上船的人,他應該是專門負責組織偷渡者的管理人員。剛才他特別搜了他的衣袋,發現一張工作證。姓胡,是本地人。年紀不輕,有四十左右。
情況的發展如臨飛所想,下面檢查的人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就進入一間由集裝箱改成的辦公室內去了。臨飛他們並沒有干幾分鐘就在燈光大暗的情況被人指引著從一間突然開裂的甲板逢中依次鑽了進去,周圍全是碼列齊整的集裝箱,任誰也看不到這裡。逢隙只容一人上下,而且帶著樓梯。人們便一骨腦地依序全部由此進到裡艙。接著樓梯收起,上面的甲板也自動合攏。艙內燈光便突然大亮,刺得大家不敢抬頭仰望。
「大家注意聽著!現在跟著我走,誰也不許亂看亂摸亂跑。」說話的人咬音不準,臨飛想這傢伙可能是船上的日本人。他正想看清楚說話的人長什麼模樣,擁擠在一起的人們已經就開始在走動了。大家在輪船的肚子裡左拐右轉,七上八下,無論走到哪處,燈光都調得很暗,他們進入一道門又接著是下一道,總之他們一直是在朝下走,每個道口都有人守衛。臨飛不斷地記著進來的各個道口,以便出來時不至走錯了方向。在大家又一次進入一道門後,裡面便是一間完全密封的房間,他們終於到了地方,進去時裡面已經有好幾十人,見到有這麼多人進來,便都紛紛站在兩邊看著。這時領他們來到這的那名日本人站在門口高聲道:「好了,你們就在這暫時休息。等會兒還要換地方,大家不要亂,都要保持安靜。這是規矩。否則,請你下船。」
艙裡的人果然守約,沒有人出聲。只是人群中有小孩被這種陰鬱和過份安靜的氣氛搞得內心恐怖而放肆地大聲啼哭起來,那個日本人頓時不耐煩地喝斥著。人群中有婦人不滿地說道:「不要這麼大聲說話,好不咧?你把小孩嚇著了。」
日本人似乎很在意女人對他的指責,頓時不吭聲地收住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現在大家把工作服和帽子交出來。」
大家依言又開始把身上的工作服脫了,然後依次走到門口把衣帽遞出去,門口早擺著一個大框,衣帽等物就直接拋入其內了。等這一切都弄好後,這個日本人又說:「現在大家都在裡面安心等著。不要說話,不要鬧事。不然請你下船!」不等艙內的人們回應什麼,他轉身便從艙門處消失了,接著門光噹一聲關上,使裡面的人感受這門的厚重。門外嘩啦的聲響,讓裡面的人知道除非外面有人開門,否則誰也出不去了,大家雖心有不安,卻誰也沒有說什麼。好在裡面的燈並沒有關掉,彼此間都在互相打量著。
臨飛便不管它什麼約束,主動詢問起邊上的人:「老兄,你這一趟花了多少?」
被臨飛問的這個人有三十歲左右,他顯得沉穩而自信,見臨飛問他,他略笑了一下說:「不多,人民幣二十萬來萬。」
「大傢伙都是這個價呀?」臨飛馬上又接著問道。
「也不是,有得低點,低點的人是因為認識蛇頭,哎?你問這幹嘛?你出了多少?」年青人開始反問起臨飛來。
臨飛卻說:「也不知這趟能不能到目的地,不然的話就虧死會。」
「哼!他們敢?老子花了這麼錢,不把我們送到M國,非拆了他娘的這船不可!」沒等這青年說話,臨飛前面站著的一五大三粗的大漢一臉猙獰地回頭應了臨飛。
旁邊又一個老年男人說:「是喲。不過好像是沒問題的,他們送這個好幾年了。從來沒事,聽說信譽極好。我兒子和媳婦去年就是上的這船走的,一點事沒有。放心好了。只要在這不出事,那在海上就更沒事了,除非倒霉碰上海盜!被海盜賣一回可就真不值當了。」
「怎麼沒事?我朋友去年去的時候,說這船質量差得不得了,到美國時,他就差點沒把大便吐出來,住了好久的醫院,一分錢沒掙到,還差點死在醫院裡。」
「笨蛋,那是暈船,跟船質量扯不上關係!不懂還亂講!」
「我是一個人,頭一次出這樣的門,也不知幾天能到?」
「不會被人查出來,再抓去坐牢吧?那可就冤死了我!」
「這裡是沒事,關鍵是到了M國邊境別被抓到,那可就真得是慘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我們行李不知他們是不是放好了?不會把我們的行李搞丟了吧?」
「你是哪得人呀?」
「你是……」
「我是……」
…………
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交談起來,氣氛漸漸顯得熱烈。一時間艙室內亂哄哄的,誰也忘了是誰挑頭說話的。也許是因為過度的緊張,現在終於有點解禁的味道吧?個個曾繃得鐵緊的神經現在得到了暫時性的鬆懈。人人都在開懷暢言,早把船上的規矩給忘得一乾二淨。
臨飛聽得心裡直打鼓,這船不是去日本嗎?怎麼是去美國呢?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現在不能這麼問,想了一想他又輕聲問身邊一個年紀大點的男的,「這船會在哪停啊?」
男的沉默了好一陣不吭聲,臨飛以為他不想說話,正想再問別人,男的卻又說了:「我得到的情況是,這船到公海。我們還得換船。那船才是去美國的。怎麼你不知道啊?」
「我是擔心。」臨飛小心地回應。
「你這麼年輕,去美國幹什麼呀?有親人在那嗎?」男的有點關心地問著臨飛。
臨飛略笑一笑,搖搖頭。男的便也搖搖頭,再不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