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化裝成孟良的替身屢屢現身鬧市,史渙都是事先埋伏下人手,布下天羅地網,卻毫無異動。自己又趁黑夜親赴城南莊園,潛入園中查探,園中除了幾個奴婢之外並無他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第三天出發前,負責監控莊園的手下來報,有三輛馬車駛進了莊園,前面兩輛車坐著十數人,後面一輛卻是家什物品,並未有可疑之處。
史渙這才稍稍安心。
當下,由田舉駕車,史渙護衛,三人往莊園而來。
到了莊園門口,還未等史渙通報,大門就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讓田舉將大車直接駛進莊園,大門再度緩緩關閉。
孟良跳下車來,環視四周,這是個很特別的園林。觸目處,皆狀物奇石,玲瓏多姿、植立庭中,中間更有奇花異木相互輝映,中間是一堆砌而成的人工湖,一道九曲拱橋橫跨其上。湖的中間有一觀賞亭閣,可俯視整個園景。
一黑紗蒙面身著綠襖的女子款款而來,行至三人面前,微微曲身致禮,口裡嚶嚶而語:「孟公子駕到,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三位請隨我來。」
綠襖女子舉止得體,形狀優雅,卻好奇的盯著孟良,儘管面覆黑紗,也能感到她嘴角的盈盈笑意。
綠襖女子當前先行,三人緊隨其後,走入假山,在花枝籐蔓間轉了幾個彎,眼前豁然一亮,一棟三層小樓躍入眼簾。
這樓遍體朱紅,樓不大卻整潔異常,雕樑畫棟,華貴卻不失典雅。樓前有一天井,用長條青石鋪地,上面水平如鏡。
那綠襖女子將三人帶到小樓前,側身站在門邊,微鞠一躬,做了個手勢請三人入內,自己卻站在門外,肅立一邊。
三人進的門來,又是兩名蒙面的綠襖女子迎了上來。其中一人個頭略高,輕啟絳唇,用微微發顫的聲音說道:「孟公子,你們來了。孟公子請隨我到內室。」話語中滿是欣喜之意。
另一綠襖女子卻將史渙二人讓到邊上的客廳,客廳的桌上泡著兩杯香茶,一股清香味在空氣中瀰漫,茶几上還擺著好幾種水果。
孟良隨著那高個女子進了內室,裡面卻又是花團錦繡,富貴雍容。孟良顧不得欣賞室內的裝飾,在那女子身後低聲的問道:「龐十四娘?」
高個女子嬌軀明顯一顫,卻不答話,似有似無的微微點頭,腳步卻不如開始自如。
走到一間淨室門口,那門一下打開。三位綠襖女人一起鞠躬,口裡同時說道:「請公子入內沐浴更衣。」
孟良沒想到尚有如此一節,微微停頓了一會,心裡想到,看來此行有驚無險,沒聽說要暗殺某人還要讓他沐浴更衣的。乾脆賭一把大的,就手解下腰上的佩劍,又從暗袋裡抽出兩支手弩一起遞給龐十四娘。口裡說道:「恐兵器唐突佳人,請代為保管。」
那龐十四娘慌忙接過兵器,不自覺的,一雙柔夷卻在孟良的手臂上輕輕滑過,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震顫到孟良整個的身體。
那龐十四娘明顯臉紅了,連面紗下面微微露出的下頜都能看到潮紅。
孟良進了淨室,房間正中是一個大木桶,熱氣騰騰,水面上漂著一層鮮花,旁邊的椅子上掛著一塊潔白長毛巾,椅子上還放著一塊來自鳳翔城的香皂。
孟良見那三位女子在一邊侍立,等候著為他洗浴,對著她們三人微鞠一躬說道:「三位美女姐姐,小弟身上都是疤痕,有污諸位姐姐的慧眼,還請三位姐姐先迴避一下。」
那三人吃吃的笑著,一起退出了淨室。就聽得門外壓抑著的打鬧聲、嬉笑聲響成一片,一會,樓梯口響起了一聲咳嗽聲,剎那間,一切歸於寧靜。
孟良洗浴完畢,見邊上放著一套白色的袍子,內衣、襪子一應俱全,知道是為自己準備的,穿戴起來,這才開了門。
那三人在門邊斂住笑容,一起叫道:「請公子移步梳洗間,我等為公子梳頭。」口裡這樣說道,腳下卻不動步伐,三人都將龐十四娘往前推。
龐十四娘讓孟良坐到銅鏡前,用一塊乾毛巾將他的頭髮慢慢擦乾,又拿起一把木梳,從頭頂開始緩緩地將他長髮梳理。
孟良見那三人均在門外,悄聲問道:「下一步該做什麼?是誰要見我,如此隆重?」
龐十四娘悄悄地瞥了一眼門口,向銅鏡裡的孟良豎起了大拇指。孟良詫異道:「是你師父?不是說她早就隱居不見世人了嗎?」
龐十四娘不好作答,只顧為他細細的梳理。孟良卻感到她的小指頭在他的臉上寫著什麼,強忍住酥麻感,細細感覺著她的小指筆畫。
龐十四娘一連寫了兩遍,孟良才猜出她的意思:那兩個字是謙虛。龐十四娘讓他謙虛一些。
孟良暗自揣摩著這兩個字,一邊隨著龐十四娘往樓梯上走去。
在二樓樓梯口,又站著一蒙面女子,不過,她穿的卻是青色的襖子。見了孟良,也是微微頷首,說道:「龐大娘恭候孟公子光臨,請公子隨我來。」
十四娘就此止步,站在剛才龐大娘的位置上。
走到一間向南的房間門口,房裡傳來一陣七絃琴的琴聲,等了片刻,龐大娘輕敲房門,低聲的說道:「師父,孟公子來了。」
七絃琴聲嘎然而止,裡面傳來一個低沉質感的聲音:「請公子進來坐。」
龐大娘拉開房門,示意孟良脫下鞋子留在門外,待孟良進門之後,又輕輕的將門拉上。
孟良進門,見這房間四周均無一物,唯有中間相隔六七米處各放有一張琴幾,琴幾下是厚厚的羊毛氈,有兩米見方。
對面琴幾後盤腿坐著一人,盤著高髻,也是黑紗覆面,只不過一雙眼睛卻露在外面,這是雙鳳眼,眼角處有些滄桑感,但目光是如此的沉靜安然,好像能包容下整個世界。她也是身著一襲白袍,盤膝坐著,腳上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襪。
她見孟良進來,也不見如何動作,卻向邊上平移了數尺,雙手撐地,彎腰低頭致意,然後又瞬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孟良也學著她的樣子,伏地鞠躬,然後在幾後盤膝坐下。
那婦人左手按弦,右手撥弄出一連串的音符,一邊用質地厚實的聲音自顧自的說道:「老身姓龐,單名一個蕙字,自小家裡窮困潦倒,養不活我,就把我貨賣。那日師父正好路過,從此便收養了我。教我琴棋書畫,更傳授了我一身的武藝。師父死後,我便自立門戶,收養孤女,專門替人刺殺仇家,收取報酬。七年前,老身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便隱居山間,不問世事。這七年間,你是我見的第一個外人。」
孟良再度微微致意:「謝大師厚愛。」
龐蕙一面彈奏著一首小令,一邊繼續說道:「老身出道以來,曾經砍下了六百八十七個人頭,也可稱得上殺人如麻了,但是偏偏對這七絃琴情有獨鍾,年輕時我曾師從前太傅胡廣,專攻音律。那時節,胡廣門下還有現今議郎蔡邕蔡伯喈,那可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精音律,擅篆書,博經通史。我自愧弗如,唯有操琴一節與他一較長短。」
龐蕙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眼裡閃現出異樣的光彩。孟良的眼神卻盯在她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指上,想像著她是如何用這演奏出如此美妙樂曲的雙手,砍下了一顆顆血淋淋的腦袋。這反差是如此之大,竟讓他神情恍惚。
「蔡邕比我大兩歲,我尊稱他為師兄,他這人好勝心特別強,聽師傅稱讚我琴奏的好,心裡不服,經常來找我比試。我們就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各自彈奏,廢寢忘食。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龐蕙口裡說著,手下不自覺的一首「長相思」悠然而起,眼角處淚光粼粼。
孟良的情緒也被她帶入到長相思的意境中,糜榕臨終時淒涼的聲音,凝視著他的繡像長長的歎息,兩人新婚燕爾歡愉的景像一幕幕湧來,不覺間,早已是淚水漣漣。
正恍惚間,龐蕙驟然撫平了琴音,開口說道:「唉,老身人老了,常常放縱自己的情緒,讓孟公子跟著傷懷,抱歉抱歉。」
孟良還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擊節而歌: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那龐蕙嘴裡跟著他念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兩人一唱一和,竟然都癡了。
良久,孟良長歎一聲:「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月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蕙大師不必如此牽掛,而我已是經過了生死兩茫茫的境地。」
龐蕙再度平移,俯首行禮,口裡說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老身確實執著了。公子重情重義之人,不枉十四娘一片癡心。這十四娘是個孤兒,一直侍候老身的起居,近年才開始行走江湖,老身與她名為師徒,情同母子。她既已情屬公子,公子就將她帶在身邊做個侍女,已解她相思之苦。我輩的悲劇不能再在你們這一代身上發生了。」
孟良愕然,沒想到龐十四娘一次失敗的刺殺活動竟然產生了這樣一段孽緣。想來這龐十四娘久居師父身邊,與外人交道少,乍見孟良便暗生情愫,想明白了這關節,便問道:「蕙大師此番召見孟某,竟為此事?」
龐蕙慈愛的說道:「這小妮子上次彭城回來,春心萌動,茶飯不思,老身一盤問,就知端倪,特地前來與公子一唔,考察公子的人品性情。公子以為何事?」
孟良長吁了一口氣,答道:「孟良謝過蕙大師維護之恩,此番前來,孟良還有一事想請。龐家諸人也是解危濟困的俠義之人,這與孟良平素主張暗合。孟良基業初成,正是用人之際,想請龐家諸位俠士鼎力相助,助我一臂之力。」
「你既答允了龐家的求親之意,以後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情,你具體的和龐大娘去談,老生不理俗務多年了。」
「蕙大師,尚有一事容我說明。我妻糜榕早逝,我承諾為她守制三年,三年內不談婚娶,一年內不近女色。還請大師見諒。」
「我行我素,重情厚義,方見男兒本色,十四娘沒看錯人。公子安坐,老身為公子奏上一曲廣陵散,以壯行色。」
龐蕙一改溫柔纏綿的琴風,一曲慷慨激昂的廣陵散在斗室之間縱橫捭闔,那種壯懷激烈的慨然赴死的氣勢瀰漫出來,刺客聶政義無反顧的對韓王發出了致命一擊。
龐蕙緩緩說道:「此曲廣陵散暗合我們龐家的使命,是我最愛的一首曲調,公子謹記此中義無反顧搏殺到底之意。」
孟良叩謝:「謝大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