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靜靜的透過燭火,看若水明明滅滅的臉,那樣孤絕的淒美,琴弦一般流淌過心房,奏出的是生澀致命的曲。
許久之後,若水忽然一笑,語調裡說不出的悲哀和自嘲。
「環三爺果然厲害,這樣的往事,也能查了出來。」
人道御妃娘娘手下調教出來的子弟,絕沒有一個弱兵,就是賈府的三位小姐,如今也是頂尖的聰明人物。打理的各處王府福晉那裡,無一不是心悅誠服。這一個環三爺,既是御妃之弟,又是莊親王之徒,果然更是厲害。
也好,當年的羞恥,那些人一心想要掩蓋,如今被人生生的揭露出來,她倒要看看,那個人,要如何自圓其說。維護顏面。只是,委屈娘親了。
賈環撩起長袍,坐在若水的身邊,輕輕道:「你很恨他。」
一語落下,若水的面容陡然猙獰起來,「恨,他連讓我恨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畜生,竟然為了自己的前途,將我的娘親送做人情。我娘一腔癡情,竟是被他這樣辜負蹂躪的麼!」
既然說破,若水也不再隱瞞,自幼時就壓抑在心頭的傷,一旦開了一個口,就會以潰堤的姿態奔放出來,源源不斷。
當年、七歲的若水,尚不懂人事,只知道在家中也是整日胡鬧,下人們對她尚且也是冷眼以待,不過娘親還有一點微薄的寵愛,所以比著其它的庶出子女,也是好了許多。
可是,那個時侯的娘親,是快樂的,雖然素裝淡抹,可是每次看到爹時,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可以柔化娘親所有的稜角,讓她如同仙女一般。
所以,縱使地位比不過嫡出的兄長和姐姐,若水覺得,自己依舊是幸福的。她不貪心,只要常常能看到爹爹,只要爹爹能常常抱著她在懷裡,看著娘親在樹下彈著江南的小曲。只要,娘親肚裡的弟弟或者妹妹,能夠快些出來陪伴她。
她曾經也是那麼單純稚弱的女子啊,滿懷期望,那個時候的爹爹,官居七品,一個小吏。可是那麼疼她,娘也那麼快樂。
若不是後來,她忽然發現娘親臉上有了黯淡的痕跡,有了強作的笑,她不會起疑。一個孩子,對於自己娘親的情緒,永遠是敏感而小心的。
眼看著娘親臉上的妝容越來越艷麗,那笑容卻增添了更多的愁苦。若水終於是忍不住,問了一聲,就那麼一聲,就引出了娘親無止境的哭泣。以及爹爹難看懊惱的神色。
於是,小小的若水,起了探究的心思,終於在一個午後,看著娘親珠釵滿身,被爹爹強行送到了一頂轎子上面,從後門出去了。她緊跟而出,到得是娘親常常帶她去為爹爹求平安的寺廟。
廟宇很大,若水幾乎不曾跟丟掉,好不容易,她看見了爹爹和娘親站在屋外。想要欣喜的上去,問問他們,是不是也來為了未出世的弟弟求平安。她想要撒嬌,想要怪責爹爹和娘親不疼自己了。
可是下一刻,她看見了爹爹強行將哭泣的娘親推入屋中,而後,屋中就是娘親撕心裂肺的哭泣聲。若水驚呆了,想要衝進去,但是爹爹臉上勃發的青筋和慘白的神情嚇壞了她。
於是,她終究沒有進去,只躲藏在屋外,聽著裡面男人的大笑,女人的哭喊。在那個落日西下的日子裡,交織出她永生難忘的噩夢。
以後的日子裡,她又看見了娘親這樣出去好多次,到了最後,只有一個結局。
她的爹爹,在三個月後,收到了一紙任命,連升三級,而她的娘親,在爹爹大宴賓客,慶賀陞官的時候,卻在後院的廂房裡,滿含著淚水送走了自己小月的兒子。
婆子端出血淋淋的盆,裡面一團肉,似人非人。明明看不清楚五官,只是一團紅色。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那般像自己,像娘親。
若水不敢進去,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娘親,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自己。她只知道,她聽見了大夫搖頭歎息的話語。房事過多,精氣損耗,以後再難有孕。
若水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她想要弄清楚,到底這是什麼病。所以她出去請教大夫,也就是那次私自出府。讓她認識了師傅,也明白了自己的娘親,到底經歷了些什麼。
那個狠心的男人,居然為了高官厚祿,將美麗的娘親送到猥褻的吏部官員手中。甚至不顧娘親有孕的身子,讓娘親被人褻玩多日,娘親的屈辱,弟弟的性命,換來的,就是他今日的高官厚祿。
這就是她的爹爹,那個在花林中溫柔的呵護她,發誓要一輩子保護她和娘親的男人!
從那以後,她明白,再如何寵愛,再如何海誓山盟,男人的話,不過都是一場水霧。她的娘親,原本也是正經人家的小家碧玉,若不是真愛,如何肯委身做了七夫人。芳心一片,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
她看著娘親在哭泣中摟著自己振作,依舊打理容顏,依舊眉目嬌俏,只是那樣的笑裡,多了輕佻,少了真心。若水知道,娘親是要維持住那個男人心裡最後一絲的眷戀,用他的愧疚和寵愛,維護她在家中的地位。
那個時候的若水,已經不稀罕那個男人如此卑劣不值一提的愛了。可是為了讓娘親放心,還是裝作了不經事的模樣。做出一個嬌蠻千金的架勢。如此,娘親才能放心,老謀深算的大夫人也才能放心。
可是,私底下,若水卻已經隨著師傅學得了一身本領。在飛雪閣中日漸撅起。她要依靠著自己的力量,殺掉那些負心薄倖的男子。她要積攢足夠的銀錢,將來,才能帶著娘親遠遠地離開,離開那個無恥的男人,離開那個用娘親的血淚構造起來的朱門大院!
若水的眼角,在那些回憶裡,忽然覆蓋出一層水霧,看不清楚方向,卻又那麼明顯的透露出淒厲。
賈環的手指動了動,終於忍不住撫到若水的臉上,擦去那一串淚珠。
「不要哭。」
若水被這樣溫柔的語調驚呆,待得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卻是昔日父母在花中情深款款的模樣,然而,轉眼間,不過就是一堆腐蝕的滄桑。
腦袋微微一偏,若水帶著戒備道:「環三爺,不要以為拿了這樣溫柔的架子,我就會相信你。我是不會告訴你誰是僱主的。」
賈環手下一滯,卻明白若水心中創傷過深,收回手去,有絲無可奈何的道:「你真的不肯信我麼?」
此時的他,雖然理不清楚心頭的感覺,可關心卻是真的。殺意,更是全無啊。
若水望著賈環,忽然牽起笑痕,那笑越見擴大,到了後面,屋子裡都是若水不可壓制的笑聲,眼角也竄出了說不明的淚來。
「信你。環三爺,您知道我的娘親是在哪裡被人欺凌的麼。」
本是彎月一般的眼中,泛起血紅,狼一般狠厲。
「就在她和那個畜生相識的寺廟。花朝之節,那個男人在廟中遇見去拜佛的娘親,許下三生之盟。從那以後,我娘總是去那個廟裡,為那個畜生許願求平安。可那個男人,竟然選了那件寺廟,將我娘送做玩物!」
紅唇上映出深深的血絲,若水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潮紅。
「他不是人,他明明就站在門口,我娘在哭啊,我娘肚子裡,是他的骨肉。他卻可以這般漠視。到頭來,我娘小產的時候,他在哪裡,他在前頭跟人喝酒慶賀。他是要慶賀什麼,慶賀出賣了一心愛他的女子,還是慶賀自己的骨肉未到人世,已然遠去!」
滿心的憤怒,一腔的恨,讓若水心中激盪起濃烈的狂潮,心口的氣血梗在喉頭,整個人已經是強弩的弓箭,迎風便可歸去!
眼看著若水的身子已然承受不住,賈環連忙伸出手想要扶她,卻被若水依舊固執的躲開。
賈環有些氣急,沉下臉道:「你不要任性,好生養著要緊。」
若水自顧自的撐著一口氣,冷冷道:「不必環三爺操心,天下的男人,做什麼,總是有些緣由的。那個畜生,現在對我這般好,不過是內疚罷了,而環三爺您,想要知道的,我不會說,所以,您也不必費心。」
一陣輕咳從若水強行壓抑的喉頭奔出,賈環臉色一滯,左手指尖輕輕一彈,若水瞬間被固定在那裡。賈環趁勢將若水抱在懷中,放到了床榻之上。
細心的為若水蓋好了薄被,賈環看著若水倔強清冷的眉煙,知道她此時心中必然深恨且不服氣的。只是她今日波動過大,又受了他一掌,若是再不好生休息吃藥,只怕真是要落下病根了。
是以,明知道會更加惹得若水不滿,賈環已經點上了若水的睡穴,看著她圓睜著大眼堅持許久,還是沉沉睡去。賈環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睡夢中的若水很安靜,沒有宴席上故作的嬌蠻,也沒有刺殺時泠泠的寒氣。像極了一隻安靜的小貓,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帶著安靜和天然。這樣的她,才應該是最真實的她吧。
「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你如何。可是,我會保護你,今後,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
堅定的語言從薄唇中緩緩溢出,賈環再度凝視了若水許久,直到外面吐出日暮的光,賈環才悄悄離開。只是在看不見的地方,那個床榻上的女子,眼角忽然滑出睡夢中的喜悅。
最近難得的一次人品爆發,天啊……我這個故事要寫完了,就這個若水了,誰讓你們不說話的……哼……不配合,氣死你們,就要賈環和若水在一起,我稀飯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