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丫頭日日做夢。夢中時亮時暗,不知是何地。她只能確定,那個地方她從未見過,從未聽過,也從未去過。
更闌人靜,皓月當空,卻是北風寒峭,風刀霜劍,似只需一小縷便可吹到那間立於草地之間的蓬戶翁牖的小屋。屋內,風中之燭搖搖欲滅,油燈快盡,中年男子不知如何是好。此男子虎背熊腰,滿面鬍渣,金剛努目,相貌極其不端,就連置身境外的丫頭也為之一顫,不禁暗暗擔心地起屋內的一群孩子。這群孩子挨個抱肩而坐,細細數來,足有十三四個,年紀相仿,八九歲的樣子。屋子本身就小,加上人多,就算此時他們只著一件單薄衣衫,也不會過於寒冷。
其中,隱隱約約傳出幾聲細微的啜泣聲。正於思慮之中的中年男子猛然轉身,喝道:「誰在哭!再惹老子心煩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這一喝,足足嚇愣他們好一會兒,連呼吸都控制著,誰還敢再出聲?那種年紀,這些挖眼珠子割舌頭的狠話比死還來的恐怖。
待男子注意力轉移後,其中一名女孩對身邊的一名男孩道:「哥……哥……我……我餓了……」聲音極其細弱。丫頭看不清這群孩子的面目,只知一個個面黃肌瘦。被換「哥哥」的孩子隨即從懷裡取出一片薄餅,關切地遞到妹妹的手中道:「妹,你放心吧,有哥在。喏——你吃吧。」妹妹不知。這薄餅是哥哥捨不得吃而藏著的,歡喜地接過。其他孩子自然是口水直流虎視耽耽地盯著她——手中的食物。
中年男子突地聞到一陣香味,一轉身,看見了薄餅,大喝一聲:「你們兩個!好啊你!兩個小兔崽子,老子還空著肚子,你倒先躲著吃了!懂不懂孝敬老子的?給我拿來!」他流星趕月般走到她跟前,一把奪過她才咬了一小口的薄餅狼吞虎嚥,沒多久就沒了。雖還不夠塞牙縫兒,但有的吃總比沒的好。哥妹倆欲言又止,哥哥好幾次想站起來跟他評理,但都被妹妹拉下了。她雖小,但也知道兩人若是打鬥,哥哥一定挨不了多少下。中年男子抹了抹嘴邊碎末,看見他們的小動作,不禁惱怒:「臭小子!瞪什麼瞪!有什麼不滿你就說出來!我張癟子是出了名的講道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一定好好地聽你說完。」嘴上這麼說,可卻在摩拳擦掌,牙齒咯咯直響。
在妹妹的拉扯下,哥哥終於將到了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癟……癟子叔叔,請問……有……有水喝嗎?我們……口渴了。」
張癟子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沒有沒有,哪還有什麼水。河水都結冰了,只盼近些天下點雨吧。我都沒水喝了,還你們?」見他無意反抗,張癟子也就緩了語氣。倒不是敷衍他們,這河水確實結冰了,他自己也喝不上,哪還有多餘的?「喂,你們幾個,明兒個出去幾個討點水回來,沒水交差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才發覺自己已經好久沒喝過水了,再這樣下去,就算不餓死也得先渴死才是。眾人沉默不語,明天是怎麼也要想辦法去弄水了。
張癟子不再管他們,獨自走進另一見房間睡去了。
次日,天未亮,其中一名男孩起身,喚醒了其他人,接著轉身就走。正當大家奇怪之時,他停在門前道:「想喝水的就跟我來。」所有人一聽,一咕嚕跟去了。
只見他們進到了草叢。原來是想收集清晨的露水,解暫時之渴。
張癟子本以為外頭這麼冷,他們不敢逃走,但出來時,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立馬急得衝出屋子。正巧,他們也回來了,撞個正著。
此刻,他們深知大禍即降。本想乘張癟子未醒之前趕回,哪知——張癟子大喝道:「誰讓你們出去的!老子說過,誰敢擅自出去,老子就打斷他的狗腿!你們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好,就算你們是出去找水喝,那水呢?水在哪裡?說!誰讓你們出去的!」雖說昨晚自己剛說過讓他們出去討水,但全員出動還空手而歸,張癟子氣不打一處來。
領頭的孩子不想其他人為難,走前一步:「是我。不關他們的事——」話未說完,張癟子一拳打在他的臉上。這一下打的他立刻摔倒在地,嘴角迸出鮮血,眼前的人變得搖搖晃晃。他提手擦了擦血,瞪著他,嘴裡唸唸有詞。張癟子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就是斷定他在咒罵他,不禁火起,操起屋內僅有的一張板凳朝男孩的雙腿砸去。女孩的一句「別打了」淹沒在驚恐聲之中,可挨打的男孩自始自終只是蹙著眉,緊咬嘴唇,沒吭過一聲,也沒求過饒。
正要砸第二下,一人跑出群,小手拉著張癟子的衣角委聲道:「癟子叔,你不要打他了,我願意跟你去任何地方——」意思就是說,她會乖乖的,不管他把她賣到哪去,她也不逃走。他一想,這可少了不少麻煩,眼下打這小子倒也不急。於是放下了凳子對她道:「真乖。」
哥哥一聽不得了,連忙道:「不行!妹妹,你別去!他會把你賣到妓院的!」張癟子為防事出多變,推開哥哥,拉著妹妹出去鎖了門不讓他們出來。只見妹妹含著淚喊了一聲「哥」,便戀戀不捨地一步一回頭跟著張癟子走了。哥哥踮著腳,淚流滿面地趴在窗沿上看妹妹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後,他一個轉身,揪住被打男孩的衣領,凶道:「都是你都是你!我要殺了你!」
他無動於衷。
然,拳頭停住了。他低著頭,滴下一滴淚:「算了算了,其實,也怪不得你。張癟子他是一定會把這屋子裡的女孩子都想辦法賣掉的,只是時間問題,地點問題。」
眾人散了去。
他起不了身,依舊坐在地上,低頭啟唇,唸唸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