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夜。
住院樓的後面的榕樹在朦朧的月光下撩動著斑駁的枝葉，發出颯颯的聲響。圍牆內很是安靜，除了偶爾響起的蟲鳴。草坪上鋪著一地淡淡光芒，旁邊並列著明亮的路燈。
在夢裡，七禾又一次回到單車的榕樹下。她和夕宸帶著吉他在樹下塗抹了一個稻風拂亂的夏傷，那些成長的片段清晰而美麗。彼時，七禾聽著夕宸講著校園裡的故事，關於男孩子的點點滴滴，任何一個細節都讓她感到無比開心，在沒有父母輕哼歌謠的夢鄉，這些都是少女時期最珍貴的童話故事。
她清楚記得，那個時候夕宸很喜歡做出各種誇張的動作，他總會搶過她手中的吉他獨自來一段彈唱，七禾很喜歡看他這樣霸道的樣子，白襯衣捲起的臂膀晃動在吉他上，白淨的肌膚上青色的靜脈若隱若現，恍如思念時那沉靜在髮梢的青絲一般清晰。七禾發現她喜歡上他這樣安靜地彈著吉他，特別是瑣碎的陽光灑在他明朗的側臉，還有引歌時突兀的喉嚨，這些盛夏裡的陽光一樣味道，是他獨有的氣質，她很是癡迷。
可是長大後的某一天，她突然發現長著鬍渣的夕宸獨自背著吉他起身離開榕樹下。她努力地想起身挽留他卻怎麼也沒法動彈，伸手想抓住他的衣服卻發現一切像是舊時光一樣從指尖悄然流走。七禾不斷地喊著「夕宸」、「夕宸」，可他卻依然無動於衷，只是一個寥落的襯衣背影和一把復古吉他彷彿膠片拼成的舊電影掛在萬里無雲的稻田上空。
七禾知道他將遠離自己，他不再歸來，少女時期所有美麗的回憶成為一個孤獨無助的等待。
夕宸你在哪？夕宸，你到底在哪……
七禾昏迷一天了，而夕宸也不吃不喝一直守在她身邊。
這是多年後他再一次等在她床邊，有愛有恨，愛是守護的愛、不離不棄的愛，而恨則是恨自己的無能。
他記得醫生臨走前說的話，「病人有先天疾病及心理陰影，受不了沉重的打擊，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也不好說……」
聽到這些話夕宸都快崩潰了，他靜靜地守候在旁邊，一直默默祈禱著她的醒來，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也願意。
「小七，你一定要醒來，一定要醒來，我不允許你獨自走開，我不會讓你走開的，永遠不會。」
說完，夕宸的淚水悄然滋長，順著尖尖的下巴往下滴落。而此時，七禾的眼睛微微顫動中，想睜開又那麼吃力，那些榕樹下的往事還沒有結束，她依然糾結在夕宸離去的夢魘裡。
一滴淚水恰好滴落在她臉上。她頓時感覺到一陣寒意，猛然睜開雙眼。
「阿夕，阿夕……」七禾突然叫起來。
看到七禾醒來，夕宸很是高興，當他正要說話時七禾突然起身投入他的懷抱。她知道，她不能失去他，怎麼也不能失去他，那個夢太漫長了，太漫長了，這次醒來見到夕宸便彷彿是等待了千年後重逢。
「阿夕，別走……」七禾說。
夕宸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七禾。此時，他只希望用身體的溫度告訴她自己永遠陪伴在左右。經歷那麼多情感的挫折後能再次抱著七禾，他心裡不知道有多麼高興，他只能讓一切痛苦都過去，甚至希望兩個人找一處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著平靜的生活。想到這些原本沒止住的淚水突然又湧出。
「我在，小七，我在。」
「阿夕，你知道嗎。我多麼怕失去你，從小便這樣，見到你的時候便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氣，見不到你的時候就感覺很孤獨，在夢裡，我不知道多少次哭著喊著你的名字，這些從小便有的記憶我一直未敢跟你說，因為我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你能明白嗎？」七禾感傷地述說著。
「明白，小七，我都明白。」夕宸把七禾抱著更緊，彷彿少年時期，生怕她再受到傷害，生怕她受冷。
「阿夕，真的謝謝你陪我度過那些陰暗而潮濕的少女時期，謝謝你像陽光一樣予我溫暖和光明，可一開始的『兄妹』身份我無法表達內心的愛意，直到後來我的身體又被侵犯，所剩的殘缺之軀我又如何去面對你，你當時給予我最後活下去的勇氣，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別離開我，不要……」
「小七，都別說，你什麼都別說了，我一定不會離開你的，我答應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一起去面對。」
「謝謝你。」七禾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她記得七歲時為了躲避繼父的毒打，自己一個人行走漆夜的田野上，一不小心便跌倒在冰冷的水坑裡，一群螢火蟲像是寂寞的心事一般從眼前流連而過，驀然間，一張明亮的面容在光芒裡格外清晰。那人便是夕宸，他伸出手將她從泥水中拉起，那時候她便記下了這份最初的感動。
「小七，別那麼說，其實我真的對不起你，我恨自己當時神志不清而跟珊玲發生關係，當時我真的把她當成你，我誤以為我們還在台北的旅館裡，我當時真的……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我……」夕宸知道自己不能在逃避了，七禾都那麼勇敢地追逐，而自己卻連面對錯誤的勇氣都沒有。
「阿夕，快別說了，我懂，我真的懂。我不怪你，真的，我只希望你從今以後真心對待我我便知足。」七禾抬頭望著他如斧斫過一般靜默的側臉。
「小七，我發誓，我今後不離不棄，一生只願陪伴你左右。」
七禾再次抱著他，「阿夕，我真的很幸福、很滿足。真的……」
夕宸把她擁得更深，此時的窗外，一片霓虹如火，而在這個華燈漸明、世俗喧嘩的小城夜景下，殘存著他那最初的懵懂和愛戀。他靜靜地閉上雙眼，彷彿這份溫暖的感覺將永遠存在。
許久，夕宸坐到了病床上，而七禾安靜地枕在他的肩膀上，「阿夕，你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們在榕樹下，我經常靠在你的肩膀上聽你彈吉他。」
夕宸點了點頭，他清楚記得那年榕樹下，他們望著遼闊而嫩綠的稻田，在吉他聲中塗抹一個盛夏的憂傷。「嗯，打小我們就經常在榕樹下遊蕩，小時候你總自己一個人逃到那，然後我每次都會跑那找你。」
「是啊，當時你總會跑過來陪我，給我講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時候我總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然而陪你一起騎著單車上學。」
其實，夾在這些故事裡面有太多太多痛苦，然而他們都不願去回憶，彷彿在那些漫長的成長中美好得只剩下兩個人獨自擁有的溫暖。
「我記得當時我擔心你上學會再遇到麻煩，和阿俊輪流去學校等你，其實那個時候我很靦腆的，你們學校很多女生走出校門總冷不丁地看我一眼，我都不知道她們會怎麼想，范希音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夕宸笑著說。
「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沒告訴你，其實做在你單車後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每次你加快車速後背的襯衣總灌滿風，我很喜歡把臉蛋貼在你鼓鼓的襯衣裡，聞著那熟悉的陽光味道，那可是我放學後最期待的事。」七禾也笑著說。
「是嗎？我怎麼記得每次載你我總是汗流浹背，原來你喜歡汗水味啊。」
「找打。」七禾輕掐了下夕宸的手臂。
夕宸也笑著告饒著。「你還記得嗎，後來你也跟著學吉他，我沒想到你有那麼好的天賦，竟然可以彈得那麼好，最讓我驚訝的是我真的沒想到你歌唱得那麼棒。嚇死我了……」
「什麼，什麼叫歌唱得那麼棒，嚇死你了，我的歌聲嚇死你了。」七禾撅起嘴說。
「小七你誤會啦，是讓我很震驚啦。所以後來校慶演出我沒找我們學校的吉他手直接找你了。」夕宸說。
「那是你們學校沒人才好不，連鍵盤手都是范希音。」七禾說。
「拜託，是她老纏著要上的，最後沒辦法才同意的。」夕宸說。
「她為什麼要纏你，你老實交代，快說。」七禾笑著「逼迫」著他。
「沒啦。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魅力太大了吧。」夕宸說。
「臭美啊你。」其實七禾知道范希音是一個花癡，迷上夕宸也是正常的事，然而她並未因此怪夕宸。
「本來我也想讓你擔任主唱的，可是……」說到這夕宸突然停下來，因為「珊玲」這個名字這般驚慄與沉重。
七禾也知道是要說「珊玲」，然而此刻她內心是如此坦然，她說，「可是誰也沒想到珊玲最後拉肚子竟然換我上。」是啊，跟夕宸同台演出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更何況是合唱，其實她到底有沒有歌唱天賦她並不在乎，在乎的是唱到情濃時可以看見夕宸在身邊，以及他那沉醉的笑顏。
「珊玲拉肚子是因為我下了瀉藥。」此時突然傳來一陣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