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我還在樹上掛著的當兒,一隊人馬正熱熱鬧鬧的自倚天院大門處進來,打頭的是一名老者,粗簡的衣飾,乾瘦的身板,大步邁開氣場十足。左邊略後方緊跟著一名穿著官服背著藥箱的中年男子,而右邊則是高方,高管事揚著手,一路小跑碎步的領著這二人穿過梅林邊的遊廊,逕直向沈心之房內走去。
「心兒的病真的大好了?」沈從華滿面喜色,神情激動的望著右邊的高管事,自一大早收到這一喜訊後,便興喜激動的急著過來探望,甚至還攜了御醫一同前來確認,以免這又是孫兒的善意謊言。
「真的好了,真的好了,小人起初也懷疑著是少爺強忍隱瞞,然而自那日後少爺卻真的便再也未發熱過,也不懼寒,夜裡亦能安睡了。老爺,少爺是吉人自有天相啊,有難時都會有天人相助啊。」高管事一張老臉亦是十分激動,慈善的眉目甚至泛起了淚花。顫著手,為沈從華叩響了沈心之的房門。
「少爺……」
然而還不待高管事通報,朱漆的房門便已被打開,沈心之彷彿知會有人來,早在門後待一般,門一開啟,便探出一張笑顏來。只是,待看清來者,那滿眼的笑卻被驚訝所取代。
「心兒啊,看見爺爺來了,怎卻露出一副很是失望的表情?怎麼?不歡迎我這老頭子?」佯裝生氣,然而看著氣色大好的愛孫沈從華眉眼是笑。
「怎回,爺爺快請進來,心之只是沒想到爺爺會突然過來,這般冰天寒地的,若是害咱這當朝右相惹了風寒,心之怎生對的起朝廷對的起這江山社稷。」又掛上滿面的笑意,嘴上盡說著甜入人心的話,沈心之扶著老者進了屋裡,高管事正想合了門扉去準備茶點,卻在合門之際看見沈心之又再心神不寧的向門外瞥了一眼。高方微微一愣卻又立刻瞭然,也是,今日的藥確實送的晚了點些。
房內的窗戶全都開著,冬日的暖陽帶著隱隱梅香慵懶的照亮進來,鋪灑了一地的耀白,雖陽光大好,然而雪化之際的天氣最是冰寒,沈心之穿著寶衣並不覺得冷,但當他扶著沈從華在軟塌上坐定後,又很是仔細的叫人將房內的暖爐燃起,几案上也奉上了熱茶。
沈從華上首坐著,四下打量,今日房內的梅意馨香陽光大好,與上一次來時悶熱黑暗簡直不能同日而語,他不知沈心之那一身藍袍的奧妙,卻喜見孫兒身體安泰,穿著如此輕袍,一路扶他來時,手上還溫熱如常。那顆初時還有些擔憂的心,此刻才放了下來。
「看來心兒的病真的是好了,虧我這幾日還總放不下心,這不,還特地吧趙太醫請來了,現在看來,心兒你身體康泰,倒是讓麻煩人家白跑了一趟。」隔著一方花梨木几案,沈從華對著一邊坐著的中年男子笑了笑表示歉意。那趙太醫則趕忙搖首連稱無妨,微微一頓,又突然起身向著沈心之拱手行了個禮。恭敬的說道。
「在下既然來了,不如便順道替沈公子把個脈仔細檢查一番,一來好為右相大人討個安心,二來在下也很是好奇,為何沈公子這病這般奇怪,說來便來,說好,也便就好了。」
「是啊,是啊,不如,便讓太醫再仔細看看。」趙太醫一言,沈從華立刻附和道,這愛孫可是他唯一的親人,容不得半點馬虎。
「這……」沈心之本想推卻,然對上沈從華的一臉擔憂卻又作罷,只得謙謙還了一禮謝過,將太醫請到裡屋去做細緻的檢查。
外屋內此刻便只留沈從華一人,他撫袍自軟榻上起身,在房內慢慢的踱著步,偶爾賞玩一番牆上的字畫詩詞,便駐足在窗欞邊,望著那滿庭滿院的白梅靜靜的出了神。
多少年了,他沒有這般靜靜的心緒安然的欣賞過窗外的美景了,他總為了政務而繁茂庸碌,他從一個充滿野心的少年拚搏到了如今的滿頭霜白,然而,為何他得到了金錢和權勢,回首再看時,卻覺得自己似乎失去的更多呢?因為要陪著當年的皇上出巡遊玩,他放著體虛懷孕的第一任妻子一人在家,那一年他因讓皇上結識了一名江南女子而升任高官,但也便是那一年,他最愛的女子因難產而死,產下的那個不足月的男嬰即便傾心照顧著卻也活不過三十,那男嬰,也便是沈心之的父親,大概也因父體如此,使得心兒亦得此怪病。他常常在想,倘若時光倒回到那一年,他是否還會作出一樣的選擇,親人與事業,他是否還會再選擇後者。
他是個有抱負有才華的人,鬱鬱的是終不被重用,若非那個叫君歆尤的女子,他也許永遠都不能在這個官官相護的朝堂之上大展拳腳。他終能記得那個雨天,他護著當年的皇帝長亭躲雨,一名女子獨自撐著油紙傘徑直而來,女子步步堅決,彷彿有著什麼早已預期的目標。微服出巡的皇帝身邊當時便只有他而已,為恐多生事端,他伸手檔去女子的腳步。
長亭下,畫著金邊牡丹的油紙傘被一雙素手所收起,黛眉抬起的那一刻,他只覺是仙神下凡。那般慈柔的女子,淺淺的對著他笑,那一雙溫和的眼,彷彿能看見他心底最深處的隱晦。女子淡笑著說,今日你若讓我讓我進去,日後必定能讓你高官厚祿永享榮華。
那一番話卻如同定魂的魔咒,再回神時,女子已繞過了他,走向他身後的那位君王。
高官厚祿,永享榮華。他曾以為他要的便是這些,然而,當健壯英勇的二兒子沈戈亦戰死沙場的那一刻,他抱著年幼懂事卻飽受病痛折磨的心兒,終於明白了,原來他心底真切渴望的竟然是他最初便已經擁有了的東西。他所愛的親人。
… …
望著寒冬中的一枝枝獨梅,沈從華深深的歎了一口氣。然而正當他陷入回憶無比感傷之時,身後卻猛然傳來一身巨響,驚的他立刻轉身回看,卻見一長衣凌亂滿頭灰黑的女子,手上端著木質托盤,踹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