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一層薄霧靜靜地徘徊在如同明鏡般靜謐的碧綠湖面上,若隱若現的薄霧中,隱隱可以看見湖邊佇立著的兩道身影。
一陣夾雜著微微寒意的晨風吹來,掀開了湖面上的層層霧簾,頓時令眼前的所有景物清晰起來。一個著青灰色長袍,滿頭銀髮、面容矍鑠的老者正面對著湖水負手而立,面露慈愛而愉悅的微笑;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個白衣男子垂手而立,面色溫和而恭敬,溫潤如玉,清逸俊朗。
「呵呵,霧兒啊,靈兒這個鬼靈精最近又纏著你學什麼呢?」開口說話的老者正是問菊先生。
聞言,楓霧微微一笑,面露溫柔之色,輕聲回道:「前段時間小師妹天天都是一大早就跑去藥園看她種的菊崧,然後去聚磨閣看書習字,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天,甚是用功勤奮。前些天因為聽見了我吹笛,所以最近又在研究音律,每天不是看書識譜便是弄琴吹笛,甚是著迷!」
「呵呵,由她去吧!這個丫頭每日裡也是靜極思動,閒不住的人。現在她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從明日開始你就帶著她開始修習混元功吧!」
「是!」聞言楓霧面露欣然之色,似是極為欣慰。能夠練習武功心法了,就說明小師妹的身體已徹底無大礙了。
略一沉吟,問菊先生又繼續說道:「霧兒,你也知道現下的靈兒已非往日之落靈,而且大傷初癒之人,需緩緩圖之,行功練氣萬萬不可過於急進,每日行功只需一次即可。且因她體質虛寒,所以初時練功不必太早,每日辰時待霧氣散盡之後方可開始,等日後有了一定的內力和靈力修為基礎後,再慢慢教習她劍術和靈術吧!這入門的混元功是本派一切修行功法的基礎,為師讓你去教她,一來是因為以你今日的修為足可當此重任,二是這孩子與你也有緣,為師從未見任何人能讓你如此耐心在意。那日我測她靈力的時候,小丫頭大驚小叫的,居然讓一向沉穩機敏的你方寸大失,連試魂紙招出來的異靈都沒有感覺到,就以為是為師要對靈兒出手,哼!難道在你眼裡,為師就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殺虐成性的老魔頭不成?!」老頭微微翹著鬍子,一副很不滿的樣子。
「弟子不敢!是弟子修為不夠,行事莽撞了!」楓霧面色一緊,忙沉聲應道。抬起頭卻看到師傅正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那麼清亮而犀利的目光彷彿一直看到了自己的內心深處,讓自己無所遁形,也無從逃避。楓霧頓時一怔,只是喃喃地叫了一句「師傅」,便覺得千言萬語都似堵在了喉中,不知應該從何說起,又如何說起。
問菊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依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霧兒,要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有這麼難麼?我們修行之人,並不是要一味壓抑自己的本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愛恨嗔癡,喜笑怒罵,皆是人之天性使然,你見為師平日裡總是能淡然面對一切人事,便道這是修行的極高境界了,其實不然!為師活了這一把年紀,見多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死離別,便是自身也親嘗了無數歡喜、悲傷、恐懼或絕望,但我從不曾試圖掩飾或壓抑。人乃至情至性之靈,體味這天然之道,而後悟出這其中真味。雖道經曰『莫以喜而輕,莫以悲而沉,莫以怒而狂』,其實是讓我等在遵從心中自然天性的同時,能把持住一絲清明,莫讓七情太縱反傷自身而已。雖說來容易,但不曾真正體味,便不會真正體悟,修行一道並不只是靜坐冥想便能得悟的,不然為師為何每年都要你們下山去遊歷從而親身體悟人間百態?」
望著面前靜默不語,若有所思的愛徒,問菊先生不由欣慰地一笑:「霧兒,你的悟性極高,又天資聰穎,而今的你修為已達到一定境界,深受道界同修們的讚譽,但是為師看得明白,你同時也陷入了一個困局。為此,儘管你心中對各方紛沓而至的各種讚譽與批評之聲深感厭倦無奈,只是整日躲在這山莊中對外界的一切紛擾漠然以對,期望能通過潛心修為,脫出這一困境,但是卻並不得其法而入。為師也曾擔心,你這樣一味消極避世會令你裹足不前,難以再有進益,幸而上天給你賜了個貴人來,哈哈!這一下,可省了我不少的心!」
老頭兩手一拍,竟似孩童般雀躍:「靈兒道行雖淺,但卻際遇非凡,面對人生的種種不測與變化挫折,卻能積極面對,為人堅韌灑脫。她的到來正為你打破了心中的迷障,脫出了心之困境。作為回報,從今往後,她的所有課業就交給你了!至於她還要纏著你學什麼其他的稀奇古怪的本事,為師的也管不了了!唉,年紀大了,最近天氣又轉寒了,人不能不服老啊!你三位師弟、師妹過兩天就要回來了,到時候還要安排他們的事情,哎呦喂呀~~~,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消停哦~~~~~!」
「等你不會再這麼裝模作樣,沒完沒了地嘮叨抱怨的時候!」一聲嗤笑從背後傳來,一個嬌小的身影從竹林裡翩然走來,手裡還拎著一個用布巾裹得嚴嚴實實的竹籃,看似挺沉重的樣子。剛到竹林邊,就只見一隻欣長白皙的大手伸了過來,將竹籃接了去。
「咦,大師兄?你今天要和我們一起練習打坐麼?那可怎麼辦,我帶的雞湯不知道夠不夠呢!」我睜大了眼睛,一邊甩著有些發酸的手臂,一邊好奇地望著表情有些不同尋常的大師兄,今天的他面色有些凝重,一副滿懷心事的模樣。
聞言,大師兄搖著頭勉強笑道:「不是的,我已經練完功了,是師傅有事要交代,所以才多留了一會。師傅,如果沒有別的吩咐,那霧兒就先行告退了!」說完,便輕輕一揖,還沒待師傅回答,就轉身快步離開了。
「師傅,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大師兄有點怪怪的?」望著大師兄的背影,我滿心疑惑地問道:「師傅?師傅——」
一轉頭,我差點沒被口水噎死,他老人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撿起了大師兄放在地上的竹籃,正捧著籃子裡的石鍋子喝得不亦樂乎呢!
「師傅,您慢點,沒人跟您搶!」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喝得滿嘴流油,還被燙得不停伸著舌頭、倒吸氣的老人家,頓時覺得師傅真是可憐啊!看這副吃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久都沒吃上過一頓飽飯的人了!
「噗——」的吐出了一根雞骨頭,老頭痞痞地一笑道:「靈兒啊,不要擔心!有些事啊,是必須要自己面對的,作為旁人我們或許可以幫助他、鼓勵他,但是不能代替他,所以還是要讓他自己想明白的好!別煩了,今天還是按老規矩,稀溜溜~~~」
話音又淹沒在一陣喝湯聲中,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又擔憂地向大師兄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想想還是等下再去藥園看看他吧,現在在這裡瞎猜,就是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盤腿在湖邊的暖石階上坐好,按老規矩,師傅吃東西,我打坐。斂神靜氣,忽略耳邊不時傳來的吧唧嘴的聲音和吸吸溜溜的喝湯聲,逐漸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
藥園中,楓霧默默地凝望著前方的一小塊花圃,用矮矮的木籬圍著,裡面錯落有致的種著十幾株半尺來高的植物,這是小師妹親手種下的菊崧,栽種在這裡已經快兩個月了。
還記得就是在撞見小師妹獨自在鏡湖邊哭泣之後的第二天,放心不下的自己去找她,將她帶來了藥園,並給她劃出了一塊地,讓她在這裡種她想種的任何東西。
結果,喜出望外的小傢伙立刻說要種菊崧,因為菊崧最耐寒,花期又是極長,幾乎可以從春末一直開到隆冬。陪著她一起松土、撒種、澆水,小傢伙興致極其高昂,一直喜笑顏開、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
當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她望著自己一臉興奮地說:「大師兄,今天我在這裡撒下的可是希望的種子,等明年春末的時候,菊崧就會開花了,到時候我就可以收穫多多的、滿滿的希望了!」
當時她還給自己念了兩句詩,是詠菊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自己當時即為這句詩中所蘊藏著的精深禪意與做詩人的絕世風骨所震撼,而小師妹卻淡淡地笑著說:「這不就是在說師傅麼?師傅號問菊先生,又住在種菊山莊,離世索居,清淨修為,卻又能關愛天下蒼生,懸壺濟世,除妖救人,絕對當得起『問菊先生』這個雅號了!」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是如何,那時的她每天都會彷徨無措、毫無所依,然而卻始終用一顆充滿著希望和善意的剔透玲瓏心來看待這個陌生的世界,坦誠而真實地看待每一個人,讓自己每天都活的開心而精彩,珍惜著自己所渡過的每一天。
儘管偶爾也會被思念的悲傷和孤獨所擊垮,但是她卻一次次堅定地站了起來,讓自己更加充實而快樂地活著。正如師傅說的那樣,她的骨子裡透著的是與纖弱的外表絕不相稱的堅韌與灑脫,讓她能微笑著面對所有的不幸和挫折!正是這樣的落靈,在不知不覺間已打破了自己的心防,引領著自己走出了迷障,也點燃了自己面對塵世間一切紛擾時那久違的熱情與希望。
以前的自己,性情看似溫和可親實則清冷疏離,面對萬事萬物總是淡然以對,超然處之。但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開始關注小師妹的一切了,更不知從何時開始,性情一向清冷的自己,居然會因小師妹的一句玩笑而開懷大笑,因她的至情至性而感動莫名,因她的神采飛揚而欣慰,因她的無助悲傷而惆悵,甚至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之感……
想到這裡,師傅那猶如晨鐘暮鼓般震人心肺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霧兒,要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有這麼難麼?」
有這麼難麼?難麼?
回身,正好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急急地奔入了藥園,一張小臉上滿是憂色,待看到站在菊圃旁的自己時忽而眼睛一亮,一臉欣喜地向著自己奔來。
楓霧的嘴角不由漸漸地揚起了一個迷人的弧度,挺直了如修竹般頎長雋逸的身軀,迎向小師妹奔來的方向,心底裡,一個欣然而堅定的聲音在不停地迴響著:「不難!其實一點也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