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知道我要出國的消息是在我高考的最後一天。我考完試來到學校琴房彈琴,黑色的珠江鋼琴在靜謐的琴房裡露出流暢的黑色線條。
我彈了一首夏時第一次陪我練習的曲子,卡農的小步舞曲,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很久很久以前》。曲子是活躍的,可是彈出來卻是無盡的悲傷。
出國手續已經辦好,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每天晚上夢裡不再出現那些驚恐的畫面,夢裡出現的全是夏時小時候的笑容。我們站在山丘上看著雲朵,唱歌,畫畫。孩童很小,卻有單純的幸福。我每天都在這些夢裡笑到醒過來,醒來發現是一場夢就開始哭。我甚至懷疑我這是新的一種病,比失憶更難治癒。
夏時來的時候,就站在琴房的門口,黑色銀線的襯衫,洗得很乾淨的白色卡其褲,面容疲倦,風塵僕僕,長長的劉海差一點要扎進眼睛裡,他喘著重氣,遠遠凝視我。目光深深,扣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把他冷峻的臉襯得更加暗淡。
我一抬頭,就是看到這樣的他,我開始以為是幻覺,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放假,怎麼會來?
我揉揉眼睛,發現是真的,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怎麼來了?」我平靜地問他。他繼續沉默,手握拳頭。他的臉色越來越黑,手上的青筋條條暴起。以我多年來對夏時的瞭解我知道他在生氣,很生氣很生氣。
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敲下一串音符,對著琴說:「哥,你還記得這首歌嗎?記得你第一次看我彈琴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你,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夏時握著拳頭的手鬆開了,幽幽的目光裡全是悲傷,「我還企圖騙自己你不會想起來全部,可是我知道,你會想起來的。所以你決定要和曲方歌走,所以你要離開我,你是在報復我嗎?報復我媽媽把你變成孤兒,報復我把你留在身邊讓你痛苦。」
我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夏時面前,我們距離不到三厘米,我的臉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我一字一句地說:「是的,夏時,我是要報復你,我恨你,我恨你和唐欣,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傍晚,從天空傳來飛鳥遷徙的聲音,有大大的飛機在雲層上空飛過,我的心在說完這番話後空落落的,夏時的目光像一隻受傷的小獸,這麼些年的堅強偽裝,好像在這一瞬間全都不見了,他的眼睛漸漸泛紅,他咬著牙,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我想安慰他,可是我知道,我這麼做只會更加傷害他。
「我愛的是曲方歌,夏時,我準備要和他走,我會很幸福,也希望你過得幸福。」我似乎聽到自己的心在流血,那麼濃烈的蜿蜒著,只在我的心裡流淌。
夏時的手,在我的臉上停留了許久,那是一雙長滿了繭的手,冰冷到沒有溫度:「唐雲朵,哪怕你用盡語言傷害我,我還是愛你的,不論我以什麼樣的身份,我都會愛你,永遠。」
夏時轉過身,給我一個悲涼的背影,飛鳥簌簌地飛過他的頭頂,帶走了他為我奔波的身體,我把手扶在教室的門邊,顫抖地,緩緩地,蹲在地上,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像珠子一樣滾出來。這種悲傷,比送他走的那個夜晚更深,更痛,因為我知道他就要永遠離我而去,再也不會有轉圜的餘地。我的悲傷無法抑制。
曲方歌從另一邊走出來,拿白色的手帕給我擦眼淚,他說:「我把夏時叫回來,只是希望你不會有遺憾,你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根本不是你的本意啊。」
我哭到臉都跟著抽搐,我說:「你不明白,我和夏時,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們身上背負了太多包袱,相愛只是讓彼此更痛苦,我不忍心,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這樣的痛苦。這麼多年,我沒有為他做過任何一件事,只有離開他,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你懂不懂……」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越來越大,天地間反覆一瞬變了顏色。
以後,再也不能吃他做的雞蛋水餃,再也不能聽他給我講冷笑話,再也不能靠在他懷裡睡到天亮,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看天空的雲朵,再也不……不能了……
誰也沒有想到,兩天後,我們接到警察局打來的電話。
說從長樂回上海的汽車,在半途中遭遇山體崩塌,死亡十人,重傷八人,裡面的乘客,有一位的身份證上顯示名字叫夏時。屍體或活體都請家屬到醫院來認領。
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彷彿血液逆流,片刻之後,我發瘋似的朝醫院跑去。
我在太平間的屍體面前,停住了。
「你幫我看。」我對曲方歌說。我沒有勇氣,我不敢想像這裡面有一個人是夏時,我想我一定會崩潰的。
曲方歌一個一個找過去,終於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對我搖了搖頭:「他們都不是夏時。」我的心突然鬆了,轉身跑去病房。
夏時躺在病床上,身上還是那件見我時候穿的黑色襯衫,現在上面都是泥濘,他安靜地躺著,像是很累很累,他在睡覺,誰也不能打擾到他。
「誰是夏時的家屬?」醫生喊。
「我,我是。我是他媽媽。」唐欣也趕到了,聲音是顫抖的。
「暫時度過危險期,但是有可能變成植物人。」命是保住了,可是要變成植物人。天意弄人,太作弄人了,我想給夏時一個美好未來,為什麼老天要他把時間就停在這裡,像一個沉睡的美少年,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唐欣在一旁哭喊:「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夏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天哪,來懲罰我吧,報應到我身上來吧,都是我做的孽啊……」
窗外的雨一遍一遍地下著,我靠著曲方歌的肩膀,把眼淚一點一點地吞進肚子裡。我恨我自己,為什麼要說那麼傷害他的話,我更恨我自己讓他這樣悲傷的離開。
我撫摸他的臉,我多希望他能睜開眼睛對我說話,重複最後一次見到我的話,我想我一定會告訴他,我愛他,我要跟他走,哪怕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