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漸入夜晚。
冬天冰冷的水汽在空氣裡漸漸凝結成白霧,籠罩在樹木之間。英樹倚在樹幹上,一隻手插進褲子口袋裡,看起來輕鬆而自在。尹禾拎著裝滿啤酒的白色袋子,滿臉笑容地朝他走過來。她高高地舉起袋子,神氣地說:「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
他失落地望著她,她是那樣神氣,讓他難過得想掉眼淚。
她高興地打開口袋,從裡面拿出兩罐啤酒來:「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實現你的理想。」
他望著她燦若星光的笑容,心疼得厲害。「乾杯!」他的笑容很勉強。「乾杯!」她的笑容在銀色的月光中依舊燦爛,周邊散發著啤酒的香味。
英樹倚著樹根坐了下來。這棵壯實的櫻花樹一到春天,便會開出白雪一樣極致的花朵來。他與她的相識便是在那個櫻花爛漫的季節,眨眼已經大半年過去,期間發生了太多的故事。
他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傍晚,夕陽下,她的眼珠澄亮,目光孤傲清冷。那個時候,他是多麼忌妒她,她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麼耀眼,他沒辦法不裝出一副對她冷漠異常的樣子,否則他的自尊心就會在那個傍晚灰飛煙滅。「尹禾,見到我的那個傍晚,你是不是很討厭我?」英樹低下頭,不敢去看尹禾的眼睛。
尹禾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到英樹曾經蠻橫無理的舉止,突然間冒出一肚子的氣來。「豈止是討厭?是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她豎起十根手指,咬牙切齒地用力往空氣裡張開,做出抓撓的姿態。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有這麼誇張嗎?」「是的。」她拿兇惡的目光瞪著他,「說真的,如果你還是那個樣子,我保證這輩子也不會喜歡你!」
他驚愕。她是在說,她現在已經喜歡上他了嗎?「不會把你當成朋友去喜歡。」她補充道,然後平靜地喝下一大口啤酒。
他從希望的頂端,一下子落到失望的低谷。他凝望著月光下她那純淨的臉頰,眼角溫暖而又潮濕。她能夠感受到他的心嗎?那顆因為她而快要破碎的心,此時此刻,卻正在為她而重新搏動跳躍起來。
他們沉浸在月光裡。
「尹禾啊,在你心裡,有沒有什麼人可以被替代呢?」他皺著眉頭問她。其實,他是想問,他可不可以取代瑭在她心裡的地位。
她的笑容漸漸地在唇邊消失,手指輕輕地捏轉著手中的啤酒罐。她知道,在這個世上,每一個人都不同,沒有誰可以替代誰。
然後,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純淨的男孩的臉,她喃喃自語起來:「還沒有,至少那個人從未被誰替代過。」
「是誰?」他看著她。
「我有一個光明天使,」她的語氣變得柔和起來,「他曾是我努力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一直到現在,從未被任何人替代過。」
「光明天使?」他笑出聲來。
「對,光明天使。」她的目光明亮起來,「你相信有光明天使存在嗎?」
他笑著搖頭。
「只有小孩子才會相信呢!」他用手輕拍她的頭頂,然後很輕很輕地落在她的頭頂上。難道真的會有人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天使存在?想到此,他手指的節拍忽然變得奇異起來。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她的目光忽然凝固,這種溫暖而明亮的感覺,為什麼會再次出現,如此魂牽夢縈似的逼真?
「你……好像一個人。」剎那間,兩人齊聲說道,並且怔怔地盯著對方,細細地打量著,好像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樣。
片刻之後,兩人又齊齊地搖頭:「不可能的!」
可是,那樣的探尋與猜測,如一團迷霧一樣在兩人的心裡飄散開來。
英樹倚在樹幹上,靜靜地捏轉著手中的啤酒罐,思緒在月光裡飛轉。
那天傍晚,夕陽下,有一個小女孩,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裳,髮絲凌亂地站在人潮如海的街角,以絕望的姿態緊閉雙眼祈求著什麼。那個畫面是那樣令人心驚。他想,她也許是迷了路,正在向黑暗祈求讓她找到回去的路。
他問她是否迷了路,也許他可以幫助她。
可是,他卻看見女孩的眼淚如珠線一樣落下來,並對他搖頭說:「我沒有迷路。」
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那天的情形來。
「但是,我願意跟你走。」女孩風乾了的眼睛清澈澄亮。
他微笑著說:「你為什麼要跟我走呢?我們根本不認識。」
她輕吸鼻子。
「你是光明天使嗎?」
回憶到這裡時,英樹的唇邊染上了一抹明亮的笑容。那個相信有天使存在的小女孩,現在仍然相信著這一切嗎?
遠處黑壓壓的樹木在夜色中掙扎著向上生長。
初雪在舊年的最後一天來臨。
漫天冰冷潔白的雪花,從透明的天幕上徐徐降落,頃刻間,街道兩邊的建築全都覆蓋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夜風習習。
雪花瀰漫。
尹禾奔跑在長長的街上,風將她身後的雪花迅速地捲起來,旋轉著飛舞。
英樹將窗戶打開,冰冷的空氣迅速侵吞著他的皮膚,只有冰凍才能封存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滿眼憔悴地注視著紛至沓來的茫茫雪花,潔白繁盛的雪花像初春時分的櫻花花瓣一樣在寒風中飄落,令人心碎。
「外面下雪了,英樹少爺,小心受涼。」文伯在他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厚實的大衣。
「這場雪下得真是合我心意。」他喃喃自語,這種冰凍的感覺真是徹底。隨後,他扔掉了身上的大衣。
「英樹少爺,不要這樣子……你會生病的……」文伯撿起大衣,重新裹住他的肩膀。
他苦澀地微笑著,手臂厚實地落在胸口處,他告訴文伯,他已經病入膏肓了,這點寒冷根本不算什麼。
文伯的臉皺得像一塊破抹布,他望著憂傷的英樹,心口悶痛不已。他知道,他的英樹少爺在心裡生了很嚴重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