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恆,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的明白,我與涼生的關係,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彷彿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面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為,此時的母親,因為太多的操勞,已是風中殘燭,生活的重負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餵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因為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的生活在我的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嘗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生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世是我母親永遠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內疚佔據滿他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為這份糾纏已久的內疚吧。
涼生埋入沙裡的生薑只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薑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的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姜生,世上一定有薑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注定一切只是徒勞。我並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為他什麼事情都是讓著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內心有過怎樣的淒惶。我只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的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天;即便在他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姜生,你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我就大著聲音說,嗯,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鬱的眼睛裡。
我安靜的看著他側光下的面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喊,涼生啊,姜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兒。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我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當那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後面。
我和北小武相繼在涼生身後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裡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裡,幾根雞毛滑稽的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麼了?
我悄悄的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裡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麼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別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他把你爸摔下來的!我靠!何滿厚,你什麼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懷裡,那情形就跟餵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他媽乾笑,小孩子知道什麼,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游手好閒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漲滿了委屈,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的爬起來,再次衝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麼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裡不乾淨,鬧黃鼠狼!說到這裡,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彷彿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裡仍不忘大叫,我靠,姜生,你的咬人秘籍什麼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
我衝著他直翻白眼,我只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我怎麼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麼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她媽眼睜睜的看著我翻白眼,衝我媽歎氣,你看了吧,不讓你收留那不乾淨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麼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裡人抬到診所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