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花姑娘 第四章
    「什麼?」南宮籍一時之間不明白為何要還銀子給他,片刻才領悟過來,「不用,怎麼能讓你破費?是我拉著你們過來,理應由我請客。」

    「這樣我會不好意思。」桌上一疊疊的點心,個個花樣精緻,一定不便宜吧?

    「要不,改日你做些燒餅給我,當作回禮?」南宮籍笑說,動手替小寧倒了杯奶子茶,一邊叮嚀茶燙要小心些喝。

    「我不太會做燒餅,做出來總是太干,不好下嚥。」

    「咦?」可是她開的不是燒餅鋪子?

    察覺到他的詫異,沈花開口解釋,「燒餅鋪子是王伯開的,雖然我曾與王伯學過手藝,但終究不及王伯做的好吃。自從王伯去年離世之後,鋪子漸漸蒙灰生塵,也沒在開門營業。」

    其實應該說,就算王伯在世,也鮮少有人前來光顧,都是王伯挑著擔子四處走賣。

    「這樣呀,難怪那時鋪門只開了一小道細縫,我也算是誤闖了。不過,不太會不表示不會,小花難道都不做餅?」

    「有時小寧想吃餅,還是會做。」

    「既然如此,改日倘若你要做餅給小寧吃,如果不麻煩,順道做一個讓我嘗嘗可好?」

    「如果你不嫌棄。」他真奇怪,明明告訴他,她做的餅難以下嚥,他卻還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彷彿期待著的是什麼美食佳餚。

    「那就這樣說定了。」南宮籍咧嘴一笑,替兩人各斟上一杯茶。

    茶煙裊裊,伴隨著香氣,從杯口冉冉升起,近在眼前,卻無法抓住。

    「南宮公子,關於繪冊一事,昨日你離開之後,我想了許久,覺得……」沈花輕抿嘴角。

    「小花,我昨日有告訴你,我想要出什麼樣的繪冊嗎?」他問,見沈花搖頭,才接著道:「我呀,想出版一種適合七、八歲孩子們看的故事繪冊,不像書院裡那種內容生硬的書冊,而是故事簡單,配上可愛圖樣的那種。」

    「既然是要出版,你應該找懂得繪圖的畫者才是,而不該找我。」

    「為什麼不該找你?」

    南宮籍的口氣充滿疑惑,但沈花比他更加困惑。

    「我畫出來的那些東西,是毫無技法的拙劣之品呀!何況,那些東西與市坊裡的畫作一比較……其實不需要比較,就能知道那些東西多麼不正常。」她說出心底的猶豫。

    「繪畫技法或許很重要,但那是對大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那些技法是無關緊要的東西。難道你能想像一群孩子捧著繪冊,嘴裡評論道『天哪,這畫作使用的皴法真是厲害』、『哎呀,這件衣服所用的螞蝗描的手法真是高強』嗎?」

    明明該要嚴肅的,但看著他學孩童裝模作樣的滑稽神情,沈花的嘴角忍不住淺淺一勾。

    啊,她笑了!就說嘛,女孩子就是要笑起來比較好看可愛呀!她方才總是抿著嘴,多可惜。南宮籍彎起眼,在心裡暗想。

    「至於你的畫作正常與否……我想,就當作是推陳出新吧。或許開始販售時,真的無人看上眼,可時間一久,總會遇見喜愛繪冊的人。就像幾年前,這兒的奶子茶剛推出時,許多人也沒法接受,認為味道怪異,但漸漸的,竟然成為招牌茶之一,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

    「你可有想過萬一失敗了呢?萬一出版後都沒有人買呢?」沈花問。「失敗?」南宮籍抓抓腦袋,頓時露出被人問倒的苦惱神情,「我沒想過這問題呢…」

    他沉吟一會兒。

    「倘若真的不幸失敗,就再想別的法子吧,一條路不成功就換另外一條,另外一條又不成功再換其他路走,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成功的。」至於要換什麼路走,等到失敗後再檢討、再想辦法羅,雖說這樣的想法好像有些不負責任,但如果事前一直擔心失敗,而無法下定決心行動,什麼事也辦不成。

    他好有信心哪!

    沈花第一次遇見這樣有信心的人。

    他說話時,神情像是染了太陽的金光,雙眼晶亮,耀眼無比,彷彿他所說出口的一切,都能夠成功,讓人忍不住願意拋下心底的猶豫,跟著他看似異想天開的愚蠢念頭,向前走。

    她緩緩握起手掌,努力想平息胸口愈來愈快的鼓動。

    孩子必須認真唸書考取功名,是許多爹娘的想法,所以一些非關學業的雜冊書籍,是不必要的存在,而南宮籍說要給孩童看的故事繪冊,絕對是在不必要的範疇內,倘若真的出版了,勢必會遭遇波折,何況又配上她「不正常」的畫作……

    她明白這些,非常、非常、非常明白。

    但,一股炙熱的東西,在她胸口一點一點的燃燒而起,讓她止不住顫抖,這是她從來不曾有過的情感。

    他們還沒有談論到契約內容,她完全不知曉這項合作究竟值得不值得,畢竟她一個姑娘家還帶著個孩子,餬口維生總得費盡力氣,可她……

    沈花深吸口氣。

    「你想出版屬於孩子的繪冊故事,但你家老闆願意嗎?」

    南宮籍一怔,「我家老闆?」

    「你同他說過此事嗎?他願意幫你出版嗎?」

    南宮籍摸摸臉頰,咕噥著,「瞧起來有這樣不像呀?」

    「什麼?」沈花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其實……」南宮籍眨了眨眼,「我就是老闆呀!」

    沈花瞪大眼,直勾勾看著眼前的少年,懷疑他是否在欺騙自己。

    「雖然我才接手書坊不過一年時間,許多事還得學習,但我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老闆沒錯。」

    「你、你不是才十四、十五歲左右?」沈花驚訝到都結巴了。「我已經十九歲啦!你難道不覺得我的身材比起十五歲少年還要高嗎?」

    「我以為你只是長得比他們來得好……」他真的是十九歲?不像,真的不。

    「你若不信,可去淨明書坊問上一問,他們給予的回答,肯定與我相同。」

    南宮籍任由瞠目結舌的她打量,直到她發現自己的目光太過放肆,才急急忙忙收回視線,捧起杯子掩飾住自己的不好意思。

    「你有想妥要出什麼故事嗎?」

    「當然。」他甚至連之後的三本都打算好了,「我第一本冊子想出『葉限姑娘』的故事。小花聽過這個故事嗎?」

    「沒有,那是什麼樣的故事?」

    「簡單來說,是在講一名姑娘從被後母欺負的身份,最後變成某個海島國主妻子的故事。這篇故事雖出自《酉陽雜俎》,卻是在南方廣為流傳的故事呢。小花,改日我送一本《酉陽雜俎》給你,順道把我修改好的手稿給你。」

    沈花心頭一跳。

    「我的手稿故事會與《酉陽雜俎》的內容略微不同,小花只需要配著句子內容,繪上相符景象就好。或許你一時之間會沒有頭緒該如何畫起,那也不打緊,反正並不急著出版……」說著說著,他發現沈花臉頰上淡紅色澤褪得無影無蹤,轉成蒼白,「小花,你怎麼了?」

    「我想……」沈花的嘴唇用力抿成一條線,胸前的火熱被一盆雪水嘩啦啦澆熄。

    她方纔已經不再猶豫,想要與他合作,真的,有那麼短短的幾刻時間,她真的想靠著拙劣的畫作幫他完成夢想,願意相信自己筆下的粗糙世界。

    但……但……她遺忘了一件事實。

    泛著淡淡香氣的茶煙消失無蹤。

    明明萬分飄渺,卻又忍不住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抓住,到頭來卻是一場空虛幻夢。

    沈花啟唇,吐出乾澀話語,「對不起,我還是……不能和你合作……」

    對不起。

    過了一天,葉限來到池邊,卻發現魚不見了,想起昨曰後母與妹妹所吃的魚肉,心裡明白大概,便跑到野外痛哭起來。

    突然,從天上降下一名身穿粗布衣衫,長髮散在背上的人,安慰葉限說:「不要哭,魚已經被你後母殺害,骨頭埋在土堆裡,你回去將骨頭取出來,好好收妥。」

    葉限聽了,便照那個人的話做,細心把魚骨找出來,放入一隻小盒裡,宛如魚還在一般,經常與它說心事。

    ——葉限姑娘出自《酉陽雜俎》改編於淨明書坊南宮籍

    南宮籍自從接手書坊家業後,遭受挫折的次數,十隻手指也算不完。

    他沒有自家大哥的心眼,能與性子幾乎成精的商家兜圈子,也沒有二哥的威武外表,能夠利用外貌優勢讓商家「尊重」,因此常常會被合作商家惹得無可奈何。

    比如,與賣刻板的木料商家商討刻板變粗糙一事,由他到商家詢問,對方卻與他裝糊塗,但由大哥出馬,對方就立刻換了神色,改變態度。

    又比如,和制墨商行談論墨色轉淡之事,由他單獨去討論的結果,往往比不上帶二哥一同出門的結果。

    南宮籍不是沒有為此挫敗過,但挫敗感來得快,去得也快,直到現在,他已經能夠只浪費一刻不到的時間長吁短歎,之後便會發憤解決事情。「放棄」這二字,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想法裡。

    於是……

    沈花看著站在門前的青年。

    距離在茶坊明言拒絕他的時間,算算已經是第十二日,在這段期間,他不時跑來找她,最近她說話的次數變多,全都要歸功於他。

    「小花,午安。」某人舉手問好,還附贈一個光明燦爛的笑顏。

    再然後,門裡門外的兩人相互瞪視,比較誰的眼力好。

    許久、許久、許久,沈花呼口氣。

    「請進。稍坐一下,我去泡茶。」沈花轉身往後院走,聽見南宮籍「嘿嘿」笑了兩聲,更是無可奈何。

    她其實可以不去理會他,把大門一關,直接來個眼不見為淨,但這樣太沒禮貌,就像在茶館的那日,在拒絕他之後,她多麼想立刻離去,卻無法做出那樣的舉動。

    南宮籍看著她消失的背影,歡快的拉開長板凳,一屁股坐上去。

    他看得出她的無奈,但經營書坊一年之久,他學會一個道理:生意人臉皮不厚一些,就不用做生意了。

    再者,他想要多加接觸小花。

    在茶坊那日,她不願說出拒絕的原因,他只好自己觀察,以便找到說服她的理由。

    他能感受到她首次來找自己時,對於合作之事有些猶豫,原因已經從她嘴裡聽出——她認為自己的繪作「不,正常」——他在「動之以情」後,她的念頭產生改變,但不知為何,最後又有了變卦。

    到底是為什麼,南宮籍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希望藉由與她相處的機會看出端倪,以便尋找說服她的理由。

    他懷抱出版繪冊的夢想已經三年之久,自從有了那樣的想法後,他經常出入繪坊或者文館,也常常翻看寄到書坊的繪稿作品,就是希望能遇見自己心儀的畫者。

    他不是沒有嘗試自己動手畫,但他的畫作就像小鏡的繡品一樣——歪七扭八,無法見人。

    如今,他終於遇見心儀的畫者,而對方又有與自己合作的可能,他怎麼能輕易罷手放棄?

    沒多久,沈花拿著放有茶壺茶杯的托盤轉回小廳。「小花,你方才在做針線活兒呀?我可以瞧瞧嗎?」他指指桌上的繡品,見沈花點頭同意,才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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