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劈口就問:「小兄弟是想吃燒餅嗎?」
「不,沒有。」
「既然如此,怎會站在那戶人家門前?莫非與那間燒餅店的人有關係?」
「只是好奇那間鋪子而已,與裡頭主人並不相識。」
婦人眉頭一皺,將說話聲含在嘴裡,嘀嘀咕咕好半晌,才又接著問:「小兄弟,你是淮都城人還是打外城來的?」
「我是淮都城人。」
「原來是淮都城人……是打城裡哪個方向來?」
「中央大街。」這位大姐是在身世調查呀?等會兒是不是會問他家裡有多少口人?總共有幾個兄弟姊妹?
婦人聞言,沉吟著。
因為好奇那女人的鋪子,所以特意從中央大街來這兒?在她看來,那間鋪子根本沒什麼值得好奇的東西,反而讓她因為「那件事」成天擔心,就怕那女人與他人交好上,把「那件事」告訴他人……
婦人雙眼上下打量眼前從未看過的陌生少年。
雖然這少年也許只會來這麼一次,但她寧可謹慎小心些,也不能漠視!「小兄弟,小婦人不知到底什麼原因讓你對那間鋪子好奇,但你最好離那兒遠一些,別因為好奇而害了自己。」
「害了自己?」
「是呀。」婦人眼珠子轉了轉,身軀逼近南宮籍,「住在那間屋子裡的女人,身上帶著不好的東西,自從她搬到咱們這兒後,這條原本平靜的小巷裡死的死,傷的傷,害病的害病,氣氛全都陰沉下來……小兄弟沿路過來,難道不覺得這兒比其他巷子更要安靜無人嗎?」
南宮籍沉默。
婦人以為他認同自己的言語,於是繼續開口。
「唉,小兄弟,你可千萬別以為這兒從前就這樣陰沉呀,咱們這兒以往都還有許多孩子會在外頭玩耍,好不熱鬧,可惜現在變成這樣,甚至還搬走七、八戶人家。還有還有,其實不只是那女人有問題,連她身旁的那個孩子——」南宮籍不等婦人說完,便打斷她的滔滔不絕。
「這位……」他看著婦人,覺得本來看著還算順眼的面容,現下卻因為她的言語而醜陋起來,「這位老大嬸,真不好意思,因為有些事情等著我忙,恐怕無法與老大嬸閒話家常,告辭。」
說完,刻意忽略那聲「什麼?:老大嬸?:」的高亢尖叫,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真是後悔方才理會婦人的行徑。
身上帶著不好的東西?竟然認為生老病死的現象當成是個過錯,甚至把這樣詭異的過錯推在那戶人家身上,真是莫名其妙,毫無道理。
再次回到燒餅鋪前,南宮籍沒再站在門前探望,而是直接一腳踏入鋪內。這間餅鋪的店堂是他瞧過最小的了,四周繞上一圈,恐怕不需要百來步。堂裡安安靜靜,中間擱著兩張木桌,桌面上空蕩蕩的,並沒有招呼客人的茶壺與茶杯,至於長板椅子,則整整齊齊放在木桌的四邊。
「有人在嗎?請問有人嗎?」由於並沒有人出來招呼,於是南宮籍扯開嗓子喊。
他站了片刻,依舊沒聽見任何回應,也沒看見任何人影。
「莫非是在後頭,所以沒聽見我的聲音?」
望向最裡側牆面上的深藍色粗簾,他想了一想,走上前,將粗簾掀起一角,以為會看見曲廊,卻沒想到後方就是個露天的小園子了。
他還來不及感歎這裡的狹小,立刻被門檻邊的一張圖給吸引住目光。
他別身拾起,雙眼漸漸瞪大。
「這是……」
紙面上畫著一位人首蛇身的女人,她有著一雙大眼兒,雙手盤在胸前,小小嘴唇嬌嗔的微噘著,一頭長髮綰成垂鬟分肖髻,體態不若當今畫風那樣削瘦修長,而是肌理豐盈,珠圓玉潤,下身的蛇尾巴則鬆鬆捲著,一副十分安然輕鬆的模樣。
這幅畫的筆法,就連南宮籍不懂繪畫的人也知道是拙劣的,拿去畫鋪賣,絕對不會有人願意收購。
但……但……
可愛!就是可愛!
天,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能在這個地方發現心儀的畫師!這樣的畫法,是他尋找三年,始終尋找不到的呀。
南宮籍抓著畫紙,激動又興奮的四下搜尋。園子小就是有個好處,讓他不必費心費力,輕而易舉尋找到畫師。
畫師正在作畫!
他雙眼一亮,三步並兩步湊近畫師。
畫師是名姑娘,身高只及南宮籍的肩頭,一頭長髮鬆鬆綁成一股辮子,身穿淺灰色衣衫,袖綰半卷而起,露出白皙的下臂。她看著畫紙的眼神專注而明亮,嘴唇彎翹著,纖細的手腕在半空滑動,一下子便在畫紙上勾勒出好幾道痕跡。
或許是因為南宮籍的視線太過熱烈,終於引來她的注意。
她抬起腦袋,一張臉轉向南宮籍。
南宮籍此時得以看清畫師的樣貌,她生著一張瓜子臉,並有著一雙清澄的杏眼,鼻子秀挺,粉嫩的嘴唇微薄,是一位讓人見了,會情不自禁朝她咧嘴輕鬆一笑的溫婉清麗的姑娘。
而在南宮籍打量著畫師的同時,她也跟著打量眼前的陌生少年。
只是,比起他突兀出現在自己的家,她更驚訝並且困惑於他避也不避的望著自己的態度。
為什麼?為什麼他半點反應也沒有?
她秀氣的眉頭因為疑惑而蹙起。
尋常人見到她,都會驚恐害怕,為何他卻能毫不迴避的望著自己?他……不怕她嗎?
她抿了抿嘴唇,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南宮籍卻搶先興奮地開口。
「『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姑娘,你畫的是雷公,對吧?」
她輕輕點了下腦袋,困惑更深了。他為什麼會如此興奮?是因為她的畫嗎?這位少年怎麼這樣奇怪?
「姑娘,你要不要與我合作?」心裡澎湃激動的南宮籍,完全沒留意眼前姑娘的迷惑。
「什麼?」塞滿疑惑的腦袋,完全跟不上他的步調。
「我心中一直有個念頭,只是遲遲尋覓不到適合的人選,而今可終於讓我找到了!姑娘,你要不要同我合作?不,請你一定要與我合作!拜託你!」
「和你……合作?」
「是的。」
然後,南宮籍原本對「三娘子」的好奇心全然被洶湧澎湃的興奮給壓了下去,哇啦哇啦開始使出全力,努力說服畫師與他合作一事。
半個時辰不到,他,成功了。
小魚一天天的長大,原本使用的銅盆再也裝不下它,於是葉限將魚放在後院的池裡偷偷飼養。只是,她飼養魚的事情,被後母及後母的親生女兒發現。
某日,她們趁葉限出外取水,學葉限靠近池邊,呼喊著魚,但說也奇怪,無論用什麼辦法,魚怎麼樣都不肯游出水面。
於是後母動腦一想,要女兒換上葉限的舊衣服,手裡藏了一把利刀,獨自走到池邊,學葉限輕聲說話。
這次,魚果然露出水面,女兒立刻動手將魚殺了,把魚肉做成菜,魚骨頭埋在土堆裡。
——葉限姑娘出自《酉陽雜俎》改編於淨明書坊南宮籍
不明白……不明白呀……
沈花坐在桌前,瞧著桌面上一張又一張出自自己之手的拙劣畫作。
圓圓的虎,胖胖的小鴨,又或者是神仙精怪與人類,紙面上的任何東西,彷彿是被用力壓扁,然後再搓胖揉圓一般。
會畫這些玩意,並不是她的興趣,而是因為小寧喜愛這樣的東西。
小寧是待她如親人般,已過世的王伯的孫女兒,同時也是一名愛聽故事的女孩。
每回,她將小時候聽過的故事說給小寧聽,小寧聽完故事,總喜愛纏著她問誰誰誰生的是何種模樣,誰誰誰又是長得如何。
所幸,年幼時也與小寧一般,喜愛將聽見的故事在腦中幻想出圖樣,一有機會,甚至會把圖樣畫在紙面上的她,並未辜負小寧的期待,花了少許文銀,買了最便宜紙筆墨,生澀地拾起墨筆,將腦海裡的那些玩意畫出來。
她還記得,第一次畫的是一位有著瘦長身子、細細的眼兒,名喚三娘子的女子,縱然不是頗好看,卻與畫坊裡的那些紙上姑娘一樣身形高耽正常。
然而,一向喜歡圓滾玩意的小寧卻不愛這樣,歪著腦袋說想看更胖一些、眼兒更圓一些的三娘子,於是她琢磨一番後,畫出擁有大大眼兒,身材更加圓潤的可愛女子。
之後,她無論畫什麼樣的東西,都會按照小寧所喜歡的,把那些東西畫得圓滾可愛。
她明白自己的斤兩,知曉這些畫作除了小寧外,絕對不會有人喜歡,拿出去只會讓人嗤之以鼻,卻沒想到……
沈花想起昨日的少年。
他說,他想與她合作,同出一本繪冊,至於是如何的內容,他只說改日再登門詳談。
「他是認真的嗎?認真的想要與我合作?好奇怪,我當時為什麼沒拒絕他呢?我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嗎?這樣拙劣的繪畫手法,怎麼能成為書裡的一部分?」
她滿心迷惑,抬起視線,一時之間,那位少年彷彿仍坐在自己對面,雙眼瞬也不瞬望著自己,嘴裡哇啦哇啦不斷說著話。
「是因為他太過聒噪,使我沒有插話拒絕的餘地?」沈花搖頭,「不,不是這樣。」
不是她沒有插話餘地,而是因為內心太過詫異,使得腦袋一片混沌,不僅忘記思索他為何突然闖入家裡後院,甚至還順著他的意,將以往的畫作從房裡拿出來讓他瞧,最後還答應他與他合作一事。
是的。
詫異。
怎麼能不詫異呢?
沈花抬起右手,碰觸上自己的臉。從右邊眉頭滑落,經過鼻樑直到左邊臉頰,指底下的觸感告訴她,那道鼓起扭曲,橫亙過左右臉頰的傷疤依然存在,並沒有一夕之間消失。
她明白這道傷疤已經嚇壞多少人,就連當年她第一次望著鏡中的自己時,也立刻別開眼,不敢再看。
眾人皆怕她的面貌,直至昨日,只有小寧例外,如今又多了那位少年。「他難道沒看見這傷痕?不可能呀,這傷痕如此顯眼,就算無心將視線瞥向我,也能立刻發現它的存在。」
他一定看見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即使細微的驚訝也好,可他完全沒有,就像面對尋常之人一般,面色如常的與她說話。
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
沈花想著,又摸了摸那道粗劣的痕跡,突然,一股念頭而起,很想再確認一次他的反應。
因為對於那些驚駭反應太過習以為常,所以少年的無動於衷,她反而不習慣,甚至懷疑是自己眼睛昏花,沒看清楚他的反應。
「去找他吧,順道拒絕合作一事。」這件事必須要拒絕,她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駭異而害了人家。
「小姐……」一名女孩站在她的房間門口,抬手敲了敲,見她抬起頭,才走入她的廂房。
沈花望著朝自己走來的女孩,心裡發出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