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像風中疾速凋謝的花朵:「落薰,其實在你很喜歡他的那個時候,我也非常喜歡他。」
她從來不曾這樣跟我說過話,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然而,很快,我明白了。
她說的那個人,是周暮晨。在我不遺餘力的愛著的他的那些時光裡,她連「愛」字都要隱沒於唇齒。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告訴我,我們曾經愛著的,是同一個人。
原來那段故事裡,最辛苦的人,並不是我。
在我以著「失戀」的名義哭鬧的時候,她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顧我。
原來在那個故事裡,她才是幕布後面那個連哭都不能發出聲音,連眼淚都沒有人看見的角色。
醫生出來叫「周慧」,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起身往手術室裡面走,在手術室門關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是她掛號的時候隨口胡謅的一個名字。
我獨自坐在長長的走廊裡,感覺自己瀕臨窒息。
我問自己,當你最無助的時候想起一個人,是不是說明他在你心裡很重要?
所以,林逸舟每次覺得孤獨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我。
所以,我每次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許至君。
我機械地拿出手機,撥通他的電話,他「喂」了一聲,我磕磕碰碰的牙齒只能發出幾個音節:「許至君啊,我想找你借點錢……」
康婕從手術室裡走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平日裡活蹦亂跳的她此時看上去就像個紙片人。
我強忍住心裡強烈的心痛,走過去,攙扶著她走下樓,看到捧著一杯熱巧克力的許至君倚在車邊,面無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熱巧克力之後說了一個地址,就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我從後視鏡裡看著她的臉。
我想,一定會有一天,她會主動跟我說起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追問她任何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
許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裡他主動問我:「要不要抽根煙?」
我笑:「你不是從來不准別人在你車裡抽煙嗎?」
他拍拍我的頭:「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煙和火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又收起了,我怕煙味熏到康婕。
許至君不斷地觀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這樣我才不會又在他的是視野之中狼狽的落下淚來。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說:「你有沒有看過王爾德的童話?」
我憋著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過《快樂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嘲笑我,果然,他一個人「嘿嘿」了半天之後,我忍不住又要罵他了:「笑死啊,你看的書很多嗎,你看過《櫻桃小丸子》嗎!」
他懶得理我這個沒有修養的女人,緩緩說道:「王爾德有一個小童話,說一個小孩,他爬不到花園裡的樹上去,後來巨人抱著他爬了上去,卻發現小孩子的手上全是傷口。巨人問他,你不疼嗎?你知道那個小孩子說了什麼嗎?」
我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說什麼?」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們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媽媽家裡,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安置好她之後,趁空觀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環境,幾十平米的房子還分成兩室一廳,擁擠的傢俱,有些角落裡還有蜘蛛網,廚房裡有隔夜的碗筷沒有洗。
這是怎樣的一個生活環境,我忍不住搖頭歎息。
我站在廚房裡洗碗的時候,許至君一直靠在門口看著我,我覺得我在他面前真的毫無隱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倉皇的時刻都被他盡收眼底。
為了掩飾我的難過,我故意問他:「你怎麼會知道要買熱巧克力啊?莫非你經驗豐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媽媽是醫生。」
我們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碗筷洗得乾乾淨淨陳列在破舊的廚房裡,我看著那些潔白的器皿,眼淚忽然掉下來。
康婕,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這個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們的錯,衣不蔽體也不是我們的錯,在寒風刺骨的時候,最起碼我們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緊一點,或者站起來跑一圈,我們的身體裡蘊含著無數的能量,我們可以自己溫暖自己。
我恨她從不懂得珍惜自己。
許至君走過來輕輕的抱住我,這是這麼久以來我們第一個擁抱。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黑色外套,我聞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聲的香味。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可是我卻覺得獲得了很多的力量,在這個瞬間,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對我的那些折磨。
雖然無法確切的概括這種複雜的感情,可是這個人的存在,真的是傷痕纍纍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早就已經停止了矯情的哭泣,他對我說:「我們去給她買點補品好了,也不要說借錢了,我對錢一向沒概念。」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說:「許至君,謝謝你。」
他淡淡的笑:「誰稀罕你說謝謝,你先回學校換身衣服,我們再一起去給她買東西。」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譚思瑤從我通紅的雙眼裡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會像從前那樣追問我今天發生了什麼,而是告訴我「沒有點名哦!」
我拿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她又說「封妙琴開始來找過你,不過沒什麼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間。」
我「哦」了一聲,把熱水開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灑下來,燙得我全身的皮膚通紅,我在這浩瀚的水聲之中,終於明晰了一些什麼。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衝,譚思瑤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來嗎,只有幾天就要考試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門口的許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面孔就從窗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