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龔破夭告別了杜鴻,便馬不停蹄地往桃源寨趕。
歸心似箭。
田欣彷彿就在寨口楓樹下朝他眺望。
回想著田欣和他在一起的甜蜜、幸福,龔破夭的心裡馬上熱血沸騰,充滿了一股強大的力量。
快點,快點,加油哦。快點回到田欣身邊哦。
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
進入山道,一縷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形同春草的鮮氣、靈氣,絲絲地沁入他的心坎。
是田欣出山入山留下的氣息。龔破夭欣悅地想。也沒去細辨田欣的氣息是什麼時候留下的,甚至連簡單推斷一下都沒有。認定了是田欣的氣息,他的心便篷地一下著了火。熱火熊熊中,田欣的身影在一飄一閃。飄得他的心揪揪的,閃得他的心揪揪的。好像他如果不盡快將飄閃的田欣摟入懷裡,田欣就會飄閃而去一樣。
但兩百多里的山道,得在腳完成,才能飛回桃源寨,飛回到田欣身邊。
也不管自己是狂熱,還是忘情,此刻的田欣,就是他的魂,就是他的永遠。
他呼呼的疾走著,身子如飄如飛。樹木一排排往後倒退,又一排排往前旋轉。每一棵樹木都似曾相識,每一棵樹木都彷彿為他說著同一種聲音。在這山野間,是他和樹木的世界,是樹木和他的天地。他不知道,一千年之後,和他一樣走在山道上的人,是否看著同一樣的樹木,是否同一樣的樹木看著他。但他抬頭望了望枝葉上空的太陽,他相信太陽是一樣的。今天照著他的太陽,一千年以後,仍然會照著另外一個人。陽光不會變,一樣是燦爛明媚,一樣是黃金似的明亮。
不變的是太陽?因為太陽在天上?
不變的是陽光?因為陽光總是那麼熱烈?
快點,快點,加油哦。快點回到田欣身邊。
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
聲音從哪裡來?
他不知道。
他是飄著似的,他是飛著似的。為了盡快回到田欣身邊,他避開彎彎曲曲的山道,直穿樹林。樹林陰幽幽的,竟然——
幽藍的鬼火,在樹林深處飄飛,從一棵樹飄飛到另一棵樹。鬼火時而一團團地砸向樹身,時而又拉長身子,將樹木摟抱。摟抱得如癡如醉。鬼火身形變長的時候,有時就會變成了人形,有耳有鼻有臉有眼睛。摟抱著樹木,鬼火會張大雙唇,狂吻樹木。樹木就彷彿是它們的懷念人。真怪啊,人活著愛相互摟抱,人死了,做鬼了,依然喜歡摟抱。好像不管是做人還是做鬼,都拒絕孤單似的。
其實何止是人?
龔破夭常年在山野裡跑,他比誰都清楚,青籐會將樹木緊緊纏繞。一旦纏繞,就不再鬆開一瞬。那等摟抱,真是盡心盡力盡情的摟抱。即使籐枯了,籐死了,仍然不會自己鬆開樹木,仍然對樹木相依相戀,直到被風化為止。一棵一棵的樹木,看似是獨立自主的,各立天地,互不相干。但它們的根卻在泥土下互相纏繞,心氣相通。樹身上的枝葉,也會借風借雨,你掃在我身上,我挨到你身上,表現出一種纏纏綿綿的相互斯磨。
但白天見到鬼火,這可是第一回。
是吉?還是不急?
快點,快點,加油哦。快點回到田欣身邊。
一個聲音響在他耳邊。
誰在喊他?
他不知道。聲音像從遠處來,又像來自心間。
是他自己喊著自己?
應該是的。
鬼火也要摟抱。青籐也會摟抱。樹根也會相纏相繞。這些親密相擁的情景,要在平常,他龔破夭會很詩人地欣賞。但在此時此刻,越感到它們的親密甜蜜,他的心越發生痛。彷彿看到田欣就要離開自己一樣。那些心魂相融的日子,就像要遠他而去,將他一個人拋下,孤另另的像沙漠裡的一棵樹。
心痛,骨痛。
心哭,骨哭。
他的雙眼迷糊了,一陣水意湧出,頓時淚雨紛飛。
長這麼大,他記得他是從來沒有哭過的。他是個流血不流淚的好男兒。面對天大的事,他也沒有掉過一滴淚。
可此刻淚雨紛飛,他仍然覺得淚雨下得不夠滂沱,根本流不掉他心的痛,根本減不輕他骨的痛……
男兒不流淚,只是未到傷心時。
只有傷心,男兒才會流淚。
龔破夭感到自己的心就要碎了。
怪啊,該是愛的甜蜜感覺啊,怎麼會是傷心的?
撞鬼了,真是撞鬼了。
難道是情深處,一絲不祥的感覺,都會令心心痛?
只能這樣解釋了。
龔破夭抬手抹淚,可哪裡來的淚?
鬼惑。
自己被鬼惑了。
龔破夭剛想停下來定定心神,沖不見了蹤影的鬼火吼吼,卻一腳踩空,竟然掉入了一隻深坑。
深坑定然是獵人裝老虎用的深坑。憑感覺,龔破夭知道這是一個舊坑。坑邊都長滿了茅草。
因此往下掉的時候,龔破夭並沒有感到驚慌。雙腳落地,果然是踩在腐爛了的木樁上。若是新的獵虎坑,他就死定了。因為坑內是佈滿尖利的木樁的。
一股腐爛的木頭氣味湧上來,鑽入他的鼻子,他也顧不得難聞不難聞了。雙膝微屈,嗖聲飛上深坑。
狠狠地抽了幾下自己的耳光。龔破夭邊抽邊道,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沒理智了?愛是讓你甜蜜,而不是讓你昏頭昏腦的啊。
快點,快點,加油哦。快點回到田欣身邊。
心在喊他,魂在喊他。幾團鬼火也像在喊他。
剛剛還不見影子的鬼火,此刻又跟上了他。
它們跟我幹什麼呢?他也沒時間去理會那麼多了。但他越往林子深處走,鬼火越發活躍。一團跳到他前面的樹身上,呼嗖呼嗖響著似的,突然變成了一頭野豬,是一頭年輕的母豬,朝他扮著鬼臉。他頓然一愣,鬼火怎麼會變成野豬的形狀?難道是因為他射殺的野豬太多,野豬尋冤來了?
正愣著,另一團鬼火也呼嗖呼嗖地飛到,也變成了一頭野豬。竟是一頭年輕的公野豬。
兩頭野豬從樹上跳下來,你拱我,我拱你,一副斯磨相親的樣子。再看下去,公豬爬上母豬的身子,做著人類也做的事……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龔破夭的大腦迅速旋轉。
若說它們是為了尋仇,應該是衝上去,對他或撞或拱的啊。至少也應該扮一些凶相,一些惡相,唬一唬他才是。
卻是相親相愛的事。
它們朝他望的時候,好像還甜蜜蜜地衝他笑。
是對他暗示什麼呢?
龔破夭想不透。他的身子仍飄著、浮著,若飄似飛。雙眼雖然沒半滴淚掩映,卻也有點朦朧,就像在雲裡夢裡似的。
其他幾團鬼火,也有樣學樣。不管是白色的狐狸,還是花鹿,都一對對地朝他龔破夭表演著性愛。
狐狸更甚,邊做著,邊發出醉人的呻吟……
但做著做著,突然就散了、碎了,煙消雲散一樣了。
幾番重複,龔破夭終於感到那麼點意思——
不管是陽間,還是陰間,性愛都是甜蜜幸福的事兒,但陽間是實實在在的,陰間則只是鬼火一團,雖能變形,卻不能長久,性愛一瞬間,就像夢一樣粉碎,煙消雲散,什麼都沒了、虛了、不存在了……
很明顯,它們都是好心的鬼,在暗示我要珍惜今生、此時。而此時頂頂重要的,就是不能失去田欣……
龔破夭不由對幾團鬼火感激地笑了笑,然後沖它們道,「多謝了,我會努力的。」
話音剛落,幾團鬼火竟然飛了過來,在他的臉上親了幾下,才咭咭笑著飄走了……
這時,天也漸黑了。山林更是幽暗。
穿出一片林子,來到一條山溪前,似乎無路可走了。周圍的林子茂密,青籐纏繞,荊棘滿佈,想從當中鑽過去是十分艱難的。
正自猶豫,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從上頭傳來嘻嘻的笑聲。
龔破夭一聽,心裡一顫,竟如沐春風一樣,感到無比的舒適。唯一能走的,是走下溪水中,踏溪水而上了。
不再猶豫。龔破夭跳到溪中。時值冬天,水是冰冰的冷,寒意入骨。因為山溪幾乎被樹籐遮蓋,不見天日。跳下溪中,也就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好走。不時就有些籐樹纏繞,擋住他的去路。他不得不揮動匕首猛削猛砍,從樹籐中砍出通路來。
嘻嘻的笑聲很近,他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眼前一亮,看到一道細細的瀑布從山崖上飛瀉,跌說崖下的一座深潭。幾個身穿白裙的女子,正嘻嘻哈哈著在潭邊浣衣。
見到他從山溪裡鑽出來,她們都停住了笑聲,警惕地望著他。
他立馬堆起笑臉,說自己是桃源寨的。
「不會吧?你是桃源寨的,怎麼會大清早就到了這裡,你會飛啊?」一位苗條的女子望著他道。
「我昨晚就開始走過來的。」龔破夭說。感到苗條姑娘的目光淌在自己身上,是溫溫馨馨的,彷彿散發著野花的氣息。苗條女子花瓣一樣的臉蛋,十分美麗、迷人……
「來奔喪啊,這麼急?」一位胖女子笑說。
走近她們,龔破夭只好實話實說,這麼急走狂奔,只想盡快回到田欣身邊……
幾位女子馬上寂靜,眼裡都感動得濕濕的。
其中一個就道,「我要是能找到一個這麼愛自己的人,我就是死千一回都願了。」
還是苗條的女子關心他,問道,「我們能幫你什麼呢?」
「我迷路了,不知如何才能走出這片林子。」龔破夭答。
「哦」了一聲,苗條女子道,「看你也是快急壞了。這樣吧,我帶你走一段路,然後你就自己走了。」
「多謝,多謝。」龔破夭感激地道。
苗條女子叫同伴將她洗好的衣服帶回家,然後便帶著龔破夭鑽入崖邊的林子。遠遠看去,根本看不出這林子裡有路。但苗條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