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雖然已確定他是個人,臉上還是充滿驚駭恐懼之色,鼻涕又開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
皓天:「鬼沒有影子的,我有影子。」
孩子總算鬆了口氣,撅起嘴道:「那你為什麼要抓我?」
皓天:「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孩子遲疑著:「問過了,你就讓我走?」
皓天笑道:「不但讓你走,而且還給你兩弔錢!」
他本來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願板著臉。
看見他的笑容,這孩子才定心,眨著眼道:「你要問什麼?」
皓天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在哪裡?」
孩子:「我叫小可憐,我沒有家!」小可憐當然是沒有家的,沒有家的孩子才會叫小可憐。這孩子看來不但可憐,而且很老實。
皓天的聲音更溫和:「天這麼黑了,你一個人到這裡來怕不怕?」
小可憐挺起胸:「我不怕,什麼地方我都敢去。」嘴裡說不怕的人,心裡往往比誰都害怕。
皓天:「你覺得這地方很好玩?」
小可憐:「一點都不好玩!」
皓天:「既然不好玩,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吹這竹哨子?」
小可憐:「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叫我來的,也給我兩弔錢。這個哨子就是他給我的,比店裡賣的還好玩,聲音又特別響!」
他顯然很喜歡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來吹了一下。
尖銳的哨聲一響起,別的聲音就完全聽不見了。
皓天並沒有聽見別的聲音,卻忽然又有了種奇怪的預感,忍不住要回頭去看看。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就在他回過頭的這一瞬間,忽然看見有條赤紅的影子,從地上竄起來,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卻遠比冷箭更快!甚至比閃電還快!
紅影一閃,忽然間已到了皓天的咽喉!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皓天的右手已伸出,用兩根手指一夾!夾住了!
這個又冷、又黏、又滑的東西,竟是一條赤紅的毒蛇。毒蛇的紅信已吐出,幾乎已舐到皓天的喉結上。可是它已不能再動,皓天的兩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
他的出手若是稍稍慢一點,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錯一點,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輕一點,那麼他現在就已是個死人!
從出道以來,皓天的確可以說是闖過龍潭,入過虎穴!生死繫於一線間的惡戰,他已不知經過多少,殺人如草的惡漢,他也不知遇到多少個。
但他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比此刻更凶險的事。手裡捏著這條冰冷的毒蛇,他整個人都似已冰冷,只覺得胃在收縮,只想吐。
「蛇……這裡有毒蛇!」小可憐已大叫著,遠遠的跑了。
皓天長長吸了一口氣,反手一摔,將毒蛇摔在一塊石頭上。再抬起頭時,這又可憐、又很老實的孩子,竟已不見蹤影。
風吹荒草,枯樹搖曳,皓天站在寒風裡,又深深的呼吸幾次,心跳才恢復正常。但就在這時,黑暗中又發出一聲驚呼,赫然是那男孩子發出來的!
皓天趕過去時,這孩子已被嚇暈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園,才這麼大的一個孩子,若是忽然看見了個死人,怎麼會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個駝背的老頭子,白髮蒼蒼,卻是被一根鮮紅的緞帶勒死的。緞帶在夜色中看來,還是紅得發亮,紅得就像是鮮血一樣。
去年,皓天已見過同樣的緞帶,也看見過被這同樣的一條緞帶勒死的人。
公孫大娘短劍上的緞帶,就是這樣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這種緞帶勒死的。殺死駝背老頭子的,莫非就是公孫大娘?
公孫大娘是個名人,但皓天從來沒聽說過,江湖中有這麼樣一個老頭子。
他遲疑著,終於蹲下去。這老頭子身上,很可能還帶著些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也很可能還藏著一條毒蛇!
皓天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冷,用兩根手指掀起這老頭子的衣襟。沒有蛇,蛇會動的。
他的手伸進去,突然又怔住。眼前明明是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一張已老得乾枯的臉。
他的手,感覺卻不同——這老頭子竟是個女人!手摸著的,竟是個女人豐滿光滑的身體,白髮果然是假的,臉上戴著張製作得極精妙的面具。
皓天扯下白髮,掀開面具,就看見一張雖已僵硬蒼白,卻還是非常美麗的臉!
他認得這張臉!這駝背的老頭子,赫然是公孫大娘喬裝的!
公孫大娘易容術之精妙,皓天當然知道。他相信公孫大娘無論扮成什麼樣的人,這世上都沒有幾個人能看破她。
公孫大娘武功之高,皓天也是知道的,這世上又有誰能活活的勒死她?
這兇手的武功豈非更可怕!皓天忍不住又激靈靈的打個寒噤。
然後,他慢慢的走進荒廢已久的庭園,竟然看到傳說中的葉孤城!
屋子裡潮濕而陰暗,地方並不十分窄小,卻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一盞孤燈更昏黃黯淡。
壁上的積塵未除,屋面上結著蛛網,孤燈旁殘破的經卷,也已許久未曾翻閱。以前住在這裡的老僧,過的又是種多麼淒涼寂寞的歲月?在他說來,死,豈非正是種解脫?
葉孤城斜臥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雖然早已覺得很疲倦,卻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本來久已習慣寂寞。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注定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也是一樣。
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惟一的伴侶。他卻還是無法忍受這種比寂寞還更可怕的淒涼和冷落。因為他以前過的日子雖孤獨,卻充滿了尊榮和光彩。而現在……
風從窗外吹進來,殘破的窗戶響聲如落葉,屋子裡還是帶著種連風都吹不散的惡臭。他知道他的傷口已完全潰爛,就像是一塊生了蛆的臭肉一樣。
他本來是個孤高而尊貴的人,現在卻像是條受傷的野狗,躲在這黑洞裡。這種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願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當日他將西門吹雪封印在冰心劍中,自己也受傷不輕。
西門吹雪最後的那一劍,竟讓他的傷口一直無法癒合!
風聲寂寂,寒風蕭索,這漫漫的長夜,卻叫他如何度過?
假如現在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著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將感情付給別人。
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友。
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每日晨昏,從無間斷的苦練,想起他的對手在他劍下流出來的鮮血,也想起那碧海青天,那黃金般燦爛的陽光,白玉般美麗的浮雲……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個人的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矛盾?
傷口又開始在流膿,在發臭了。他想掙扎起來,再用清水洗一遍,換一塊包紮的布。雖然他知道這麼做,對他的傷勢並沒有幫助,甚至無異是在飲鴆止渴。但他只能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