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微微供著的身影此刻就像一張張滿風力的弓,老頭子秦道,正在京都夜色的屋簷之上飛奔。猶自覺得不理解。
十三王爺是這樣,這會兒流歌也成了這樣,那丫頭有那麼好麼?
但說歸說,他信譽還是得講,何況還有四個鐲子呢!
儀架龐大招搖,他只要再今晚之前,趕到遲度關,之後便可以按照正常速度來,不緊不慢跟隨就夠了。
想到這裡,他便又拐了個彎,轉朝十三王府而去。
不知那小子又是怎樣?
他忍不住捂著嘴,嘿嘿笑了幾聲。
事實上,正如他剛才在腹中所料所想一樣,曲高陽的表現,的確也比流歌差不到哪裡去。
整個扶疏院又被清理了出來,閒雜人等,一概免進。而從皇宮裡出來,突然轉性了的曲高陽,此刻就正在院子下的槐樹底,獨自飲酒。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扶疏院是我在有了府邸之後,我娘過來時住的院子?」
槐樹底下是一張石桌,桌上擺滿了酒罈,散落一地的,也都是酒罈,石桌旁的人自言自語,顯然是想把自己灌醉。
整個院子中便都瀰漫著一股異常濃郁的酒香,隨風飄過,更加勾人。秦老頭伏在屋簷上,按了按肚子,強自壓下酒癮。
「我明明是個三杯就倒的人啊!怎麼現在怎麼也醉不了?」
他輕輕笑了笑,臉上依舊是風淡雲輕的表情,卻顯然牽強,無端讓人看得有些心疼。
「母后……她跟著他殉葬,她不要我和皇兄……所以我從來不打掃這個院子,任它破敗,反正是被丟棄的東西……」
曲高陽伸手向半空中探了探,彷彿是在向對面的人敬酒——對面空空如也。
「你不記得我,你也拋棄我……所以我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她們害花珠,她們害你……我都不管,以為我很堅決,」他苦笑一聲,「最後卻還是禁不住要過來。」
「為什麼我在意的每一個人,都要離我而去!」
他驟然狂吼,伸手便憤怒地拂向桌子,秦道眼見桌上的幾罈好酒便都要碎地浪費,連忙從屋簷上飛身跳下,趕在酒罈落地之前,都一一接住。
又嬉笑著放到桌面上來,「小兄弟,想不開是想不開,別跟酒過不去啊!」
「你是誰?」
儘管是微醺狀態,曲高陽還是立刻瞇起了眼,有些警覺,「何敢擅闖王府?!」
一想到剛才自己的醜態想必也都是被這人看了去,曲高陽禁不住臉皮有些發熱,剛要怒起叫人,秦道笑盈盈望著他——他卻晃了晃,又慢慢坐下。
「陪我喝喝酒吧!」語氣異常蕭條。
秦道已經開始入賓為主,自顧自倒酒,他早知他會這樣。
「老……」曲高陽有些遲疑,彷彿不知道該叫什麼,最終還是改為「前輩。」
「前輩,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愛到想恨她?」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但是恨不起來。」
秦道搖了搖頭,「沒出息……」
「大家都這麼罵我……」他長歎一聲,「我何嘗又不是這樣罵自己!」
秦道啜飲了幾口酒,微微嘖了嘖口,一臉老成,「男人女人,都是一樣,最愛的就是犯賤。」
他拍了拍曲高陽的肩膀,「天下女人何奇多,怎麼都愛吊死在一棵樹上?」
曲高陽卻異常敏銳,嘲諷似的笑了起來,盯著秦道上下打量,輕輕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前輩,想必也是沒有家室吧!」
秦道服裝樸素,並不是什麼有錢人家丫鬟整理出的手筆,但倘若家中有個老妻,想必也是不會弄得如此邋遢。開口又是猶自光棍的不羈,曲高陽一語便說到了心裡去。
「若不是吊在了一棵樹上,又怎麼會堅持到這個年齡?」
秦道頓時乾咳,一口酒嗆在脖子裡,面皮發紅,「這是跟前輩講話的語氣嗎!」
曲高陽微微勾了勾嘴角,依舊滿上酒杯,卻顯然已有些輕視的味道。
秦道被噎住,卻也不好發作,只能硬吞回肚子裡去,抱怨所見所聞之人都是不待見樣!
「這情情愛愛有什麼好?當不得飯吃,當不的銀子花,值得一個個要死要活的麼?」
「難道前輩以為,情愛是鬧饑荒麼?不是吃飽了沒事做,誰會去想這些?」
他輕輕哼了哼,依然鎖上眉頭,「索性要是為生計奔波,倒是不用去想……」
「怎麼一個個都和我過不去?!」秦道連來兩處,都不是不被以長輩身份好好尊重,不免十分不滿,「那丫頭欠一屁股桃花債是她的事,憑什麼又扯到了我老頭子的身上來?!老子今天還不跟了!」
他憤然一口乾了面前的酒杯,矮小的形象在此刻挺直脊樑之後,竟然還顯出了三分偉岸來,只是臉皮依舊發紅——他喝酒總是這樣。
曲高陽卻從這話裡聽出了別的意味,「一個個……都?」
「流歌那個臭小子不也跟你一樣!」
他幾乎是不假思措,回答便已破口而出,曲高陽頓時臉色有些陰沉,「三台那個戲子啊,嗯,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