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起來,沒什麼事情做。外邊朔風勁吹,烏雲壓頂,飄下雪花。屋子裡暖和而舒適。我穿上錦棉小襖,站到窗前觀雪。一種安定、飽暖的舒適感油然而生,同時一種空落、寂寞的感覺也油然而生。人生就是這樣,飽暖伴隨著空落,安定伴隨著寂寞,這經常是老年人的境界。
我看了一會兒雪,在屋子裡走過來走過去,無所事事。不覺又坐到了電腦桌前,打開了這部連通外部世界的神奇儀器,上網。先是看了一會兒新聞。正準備轉入遊戲,忽然想道:好多天沒上好合了,看看吧。儘管對於網絡尋偶已經不抱希望,但作為打發時間的消遣,與人招呼招呼也好。要是碰巧找到一個聊得來的網友,每天在一個固定時間坐到電腦前談談,也是一種慰藉。於是我點了好合交友網,輸入密碼。
好合信箱裡有十三封來信。半年前剛上網那一陣,看到有信我總是高興的,就像一個純情少女看到鮮花那樣。信越多越高興。可現在,我已經看清楚了男人世界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收到信也不怎麼起勁了。於是不忙看信,眼角倒掃了一眼「好合速配」那一塊。
我漫不經心地就看「速配」中十二個人的相片。是帶著嘲笑的意味看的。人的相片雖然不一定符合他現在的實貌,但基本構架是跑不掉的。相片能反映其人的若干信息,我認為。能反映人的歷史、性格和內心。思隨事轉,心隨思成,形隨心生,就鑄成現在的模樣。我以多年的閱歷已經修煉成一種本事:一看相片就能大體判斷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今天「速配」的這十二個人,有相片的我一個個研究過去。有道貌岸然心思難測的,有一本正經枯燥無味的,有小雞肚腸謹小慎微的,有花裡胡哨虛情假意的,有能說會道誇誇其談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有……
十個人有相片,只兩個人沒相片,是系統給出的兩個人形虛圖,註明需要愛情密碼。這個情況本來是在我的排斥之列。可是今天不知怎麼我的目光卻停留在其中一個人身上!
吸引我的是他的網名:清泉煮白石!
有點與眾不同!首先是,可能有一點文才,我判斷。其次,價值觀反潮流。別人寧可叫人參湯煮鑽石,或者黃金鑲翡翠吧,誰會起這麼寒磣的網名呢?也許,這人真的是一個寒士?
奇怪,僅憑著五個字就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決定給他寫信。上交友網以來我還沒先出手給誰寫過信,都是別人先寫信來。這是我第一次向網男拋繡球。
系統準備了十二個「繡球」,你只要挑選一個點擊之,「球」就向那人彈射出去了。我正要點擊,忽然決定自己製作。寫道:「先生,你的石頭煮熟了沒有呢?」
接著就閱讀他的資料,發覺此人的確很獨特。每個會員在註冊的時候系統都給他一頁空檔填寫「內心獨白」。大部分人寫不出「獨白」。他們內心要說的話其實很簡單,無非「我想要一個女人」或者「我想要一個男人」,再多就寫不出了。但那樣寫似乎不像話,網站就請文學大師泡製了一批現成的「內心獨白」,寫不出的人只要挑選一篇點擊之,立即就變成自己的作品了。所以許多老頭的內心熾熱得像少年維特,許多老女人的內心嬌柔得像純情芳官,不免有些可笑。實際上那都是文學大師們的捉刀之作。
也有人不點擊現成的,自己寫。但我一路看過去,自寫的獨白大體都差不多:普通、蒼白、毫無特色,老生常談。只有這位清泉煮白石先生與眾不同,他的內心獨白是幾首古體詩!
詩這玩意兒我是不懂。在我粗淺的概念中,詩大約可分為現代詩和古體詩,也就是白話詩和格律詩兩種。現代詩在我看去就是拆開的散文。將散文一句句地拆開來碼齊就是現代詩;將現代詩一句句連到一起就是散文。人家說現代詩「詩人比讀者多」,真的是這樣沒市場嗎?我不知道。我本人偶然間也是讀過現代詩的,感覺是:看得懂,記不住。那就像喝水,很快排掉了。我喜歡讀點古體詩詞。當然,必須是淺顯易懂的古體詩詞,生澀硬拗的喜用典故的古體就不喜歡了。有些好的古體詩詞就像醪酒,喝下去暈乎乎。新派人士反對古體詩,說講求格律限制了思想感情的表達。其實呢,想容易表達寫散文好啦,何必寫詩。寫格律詩確實比較難,那就像釀酒。寫現代詩則像生產礦泉水,嘩啦啦一箱一箱就出來了。
現在寫格律詩的人極少。寫了,也大多生澀硬拗,不自然。清泉煮白石這幾首詩卻讓我一看就喜歡,因為文筆順暢自然,同時有古體詩的韻律美。
看了他的第一首詩我就想到:這個人必有許多故事!
第四首詩是描寫老景淒愴的。那景像那心情乃老年孤男寡女們所熟悉,引起了我的共鳴。詩寫道:
人生福氣在和圓,失偶老齡尤可憐。
春雨瀟瀟孤盞暗,秋風瑟瑟布衾寒。
人潮濟濟無相問,星幕深深不與言。
且把鼠標來點擊,試從虛幻覓佳緣!
顯然這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人,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教授的水平都高。忽然我有點不安:剛才給他寫的信,語氣上可能不夠端重。對這樣一個高人不該有輕佻的意味。
第二天打開好合信箱的時候就看到清泉煮白石的覆信。他寫道:「水中月女士:難得碰到一個有幽默感的女同胞,收到你的信我真是非常高興!尤其是,你這樣年輕,這樣美麗,若能為友,深感榮幸!晨早無緣相識君,茫茫人海曾思尋,忽臨網絡神奇地,晚霞相問也暖心!順便說一下,我的相片密碼是543210,請賞光瞥一眼。」
真是出口成詩!不但學問好,而且我憑著第六感斷定此人是一個謙謙君子。他是有相片的,但不是對所有的人公開,而是設置了密碼。我輸入了543210,相片立即就出來了。剛剛「瞥一眼」就著了電:那是一個英俊儒雅的老帥哥!
人的相貌,同樣都是有鼻子有眼睛,嘴巴眉毛耳朵一樣不缺,為什麼有的就讓人覺得漂亮有的就讓人覺得丑呢?我捧著笨腦袋曾經想了多時都沒有想通。上交友網以來,這個關於美醜的感覺更加強烈。一排相片擺在那裡,你一眼就能從中找出比較亮眼的一個。本來,按照熟知的哲學觀點,物質是第一性的,它擺在那裡無所謂美與不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美與不美都只是你主觀上的評判,帶有階級的烙印。然而,我徵詢過不同階級的親友的意見,大家對於美醜的評判都是一樣的。後來,我把人的相貌與天氣,與山水,與季節聯繫起來,才給了自己一個似通非通的解釋。
清泉煮白石的相片屬於秋高氣爽時節,陽光照耀下的雄山秀水!
我興奮得立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舞步,才重新坐下來看。他的目光和善而有神采,微笑著注視我。顯然這人年輕時是一個美男子,現在也可以參加不難看老年男子選拔賽。
我認定就是他了,夢裡尋他千百度的男士!每天上午吃飯整理停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看有沒清泉煮白石的信。如果幾天沒有來信,我就會缺少了主心骨似的。忍不住的時候就會去信問為何不給我覆信?我還說,準備去看他。
「真是對不住,水中月女士!我這幾天上山再打一些柴禾,為過冬準備更充足的燃料。所以好幾天沒開電腦了。」他覆信解釋道,又說:「女士,我非常感謝你的青眼,然而我們離這麼遠,也只能互相問候罷了。你不知道我的現實境況。我上好合網只是於孤單寂寞之中與大家湊一份熱鬧,並非真正敢想吃天鵝肉。你不要來看我吧!」
什麼?打柴禾?他過的是三百年前的生活?所在地區不是武漢市嗎,怎麼還用得著打柴禾呢?
我就寫信去表示不解。他回信說,過幾天要進城去,這一次除了賣畫之外,決定順便買些設備給電腦裝上視頻,到時候我們屏幕上聊吧。
過了七八天,他來信說視頻裝好了,今晚九點鐘見。我難以抑制急切的心情,發信問:「為什麼要等到九點?」
終於開通了。我對著屏幕久久望著他,好大一會兒才問道:「你原來是做什麼的?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有沒有退休金?」
他鎮靜地望了我一會兒,眼睛裡滿是話。卻說:「女士,不要問我的過去好不好?我現在靠賣畫,主要是油畫。也種些水果和蔬菜。還打魚。自己有一隻小木船。」他的聲音很好聽,中氣充足而溫和,剛性中帶著柔潤。
「怎麼還打柴禾呢?不是武漢市嗎?我對武漢很熟悉,在那裡出生長大。你住的是什麼地方?」
「是武漢市,但屬於遠郊。你知道,武漢多湖泊港汊。有一個連通著東湖的小湖泊叫悟零湖,聽說過嗎?三面環山。我就住在悟零湖畔,存空山下。」
「悟零湖?沒聽說過。是不是在青山那邊?東湖很大,只有東北邊連著山。那裡叫青山,我當小姑娘的時候到青山刑場去看過。你住的地方人家多嗎?」
「沒有人家,就我一個人住這裡。」
「那多可怕!現在屏幕看到的就是你住的地方嗎?好像還不錯。是木頭屋子是不是?看過去還有一個壁爐,畫面挺順眼的,你挺會弄。這屋子是買的還是你自己造的?」
「一個去世的老人家送給我的。我自己擴展了一點,整修了一番。」
「您貴姓?怎樣稱呼您呢?」
「俗姓陶。我是一個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法號悟零,叫我悟零居士好了。」
我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他問道。
「打魚好像不是佛教徒干的!」
他也笑了,說:「我這個佛教徒有點特殊化,就像魯智深喝酒吃狗肉那樣。」
「魯智深不近女色。」我又說。
「我也好多年沒近女色了。」
「想不想?」沒料到我這個一向嚴肅的人此時也說話隨便起來。
他笑而不答。
「你們這個年齡的人大約沒有想的功能了。」我說。我變得幾乎不認識自己了,怎麼說話會這樣。
他仍然是笑而不答。
「陶先生,悟零居士,我還是想瞭解你的過去。你一定有好多故事,能講給我聽聽嗎?」
「不講!我已經說過,不要問我的過去!」
我決定迂迴進取,便說:「啊,對不起,先生!你既然不想講自己的過去,我也就不問。尊重你。不過,你願意聽我講我的過去嗎?」
「非常願意!」他高興起來,坐姿陡然端直,「我對別人的故事感興趣!」
我笑起來,「一個吝嗇得一毛不拔的人,聽到別人要給他鈔票,總是會非常高興的!」
他也笑了。「你這個比喻很幽默,女士!不過你會理解,我是個人類學者,需要盡可能多地瞭解人間詳情。」
「什麼是人類學,研究什麼的?」
「研究人的。」
「也就是說,你對人很有研究咯?那麼我來試驗一下,我這個人,在你看上去是個怎麼樣的人?」
悟零居士端詳了我一會兒,說:「你是個命運坎坷,而又保持著人生高格調的一位女士。你是個氣質柔潤,內心堅強的人。受過許多磨難,但終於挺過來了。目前的境況,衣食無憂,內心有憾。」
「你會算命嗎?」
「略知一二。」
「聽說有一門叫易經的學問,預測很準的。」
「但要很精通才行。即便如此,也只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準確性。」
「你算精通的吧?能不能給我算一卦?」
「你想占卜什麼問題呢?可以試試。」
「關於股票。我想問手頭持有的一種股票,現在該拋出呢還是應該買進?」
悟零居士叫我把股票拿出來放在面前。
「不要我告訴你股票的名稱嗎?」
「不用。如果告訴名稱,你會以為我是個老股民,以自己的炒經在作判斷。實際上我是不買股票的。」
又叫我拿出一付紙牌。叫我冥想要占卜的問題。然後叫我洗牌,分牌,抽牌,操作。將結果亮給他。他起身到書架那裡查了什麼,回來對我說:「從卦象看,現在拋出可能比較有利。」
「這種占卜方法可靠嗎?剛才從一疊牌中抽出一張,插到另一疊中的任意位置,這個過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缺乏科學依據。」
「我也覺得缺乏科學依據。但現實世界也到處充斥著偶然性和不確定性。量子力學中有一個不確定原理,聽說過嗎?」
「我哪知道什麼量子力學喲!才讀到小學五年級,文化大革命就來了。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一般都只知道力氣學,武力學,權力學,哪裡聽說過什麼量子力學!」
「既然現實生活中存在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占卜中當然也得使用偶然性和不確定性。這兩種偶然之間的聯繫,正是占卜學中最具魅力的部分。」
「聽不懂!」
「剛才說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你讀小學。在哪兒?四川嗎?」
「在武漢!我是1970年初中畢業時才移居到雙陽來的。」我講了移居的事由和經過,同時問:「文化大革命來時你在哪兒?」
「也在武漢!武漢大學讀三年級!」悟零居士顯得興致勃勃,「這麼說,我們曾經同一個時期在同一個城市生活過?說不定還曾經擦身而過呢!」
「擦身而過不算啥,我們每天都與許多人擦身而過。」我說,又問:「文化大革命時你是屬於什麼派的?造反派還是保守派?就是說,鋼二司還是紅三司?」我問道。
「什麼派也不是。逍遙派!」停了一下他又說:「其實叫逍遙派也不確切,逍遙派通常是指對文革漠不關心,閒呆的人。」
「那麼你做些什麼呢?既不參加哪一派,也不閒呆?」
「我也很忙。可以說,我是個觀察者,也是個業餘記者,文革研究者。我收集各種傳單、小報。還挎著個照相機到處拍照。那架135照相機是掃四舊時從教授家抄出來的物品,班上的公共財產。」
某種回憶和聯想在我的腦子中模糊升騰,奇思妙想也模糊升騰。忽然說:「能把你文革中拍攝的照片傳過來我看看瞧嗎?」
「可以。」他說,「不過,相片不太清晰。你知道,那個時候的膠片質量比較差勁。年代又久遠了。」
他起身去找東西,操作。終於將相片傳過來,一邊解說。
「這些是中小學生到武漢大學來看大字報的相片。」相片是近距離的特寫,著重表現的是看大字報時的表情。他一張張地傳過來,說:「這裡邊說不定有你?」
「我沒去過武漢大學看大字報。」
他繼續傳送相片。有開大會的,有示威遊行的,有打架的,有唾沫橫飛指著鼻子臭罵的。突然,我驚奇得立了起來:這一張是我的奶奶啊!揮著一把大剪子,小腳成八字形一顛一顛的。前邊有一個小姑娘在奔跑。
又傳過來幾張。這事他拍了一組,五張。
「停!停停!」我舉手說,「真想不到!你猜我看到了什麼?那是我奶奶啊!前邊奔跑著的那個小姑娘是我!」
「真的嗎?太好了!」悟零驚奇萬分,怔了一下,立起來舉手歡呼,「Great!」就像球迷看到進球那樣。「想不到四十二年之後我們在網絡上相見啊!真是不可思議!」
我已經滿眼淚水,帶著哭聲說:「我們是有緣分的……,五百年前注定!」我掏出手帕。
「是的,不可思議!是一種緣分!真是奇遇!」
「我們真的是擦身而過!」
「我記得老太太一邊追一邊喚站住,站住!後來追不上了,停下來喘呼呼地說:你不站住,我站住!她站住以後,我還採訪了她。問事由,她說她在掃四舊!旁邊一個中年人說:你這小腳也是四舊啊!唉,一轉眼過去四十二年,如今我們都變成老人和半老人了!」
「你當時怎麼不採訪我而去採訪我奶奶呢?要是採訪我,說不定我們會認識,成為朋友。」
「是呀,當時應當先逮住你。可是,要真逮住你,也讓你奶奶給逮住了。我採訪完老太太以後,也曾想去找你,可是找不到了!後來你那辮子怎麼啦?」
「還是給剪掉了!我總是要吃飯的吧,總是要回家的吧?一回家,媽媽把門,爸爸捉人,奶奶操剪,我的辮子還保得住嗎?」
悟零居士大笑。
我按照悟零的占卜,把那一種叫做「騰雲明天」的股票拋出去。果然,才過三天,「騰雲明天」就變成折翅今天,股價直往下跌,快觸地煙銷了。
「你算卦很準啊!幫助我減少一筆損失!」一開通視頻,我就神采飛揚地對他說。
他氣派十足地坐在那裡,愉快地微笑,沒說話。
「你是個學問淵博的人。」我說,誠心地歎服,「簡直是個神人!我已經愛上你了,我要去看你!你現在生活孤單,十分需要一個女人對不對?你願意讓我慰你晚年的孤苦嗎?」說得眼睛閃出了淚花。
聽我這樣說,他顯得很感動,眼睛似乎也濕潤了,低了一下頭,抬起來含著無限的柔情說:「還是我先去看你吧!」
「為什麼?」
「你先到這裡,就沒有後退的餘地了。發現我這個人以及這個地方並不如你想的那樣好,那樣適合你,那怎麼辦?當然可以回去,但到一定程度會在你的心頭留下不快和懊悔。這是我所不願意看到的。我先去你那裡,我們之間就有一個漸進的互相瞭解的空間。同時,男方先去拜訪也顯出禮貌和尊重。」
「你先來也好。不過我覺得已經瞭解你了。有的人相識很久不一定瞭解他。有的人一見面就能知個八九不離十,憑直覺!」
悟零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說:「我這個視頻畫面,從背景到燈光都是精心佈置的,所以給你的印象比較好。好合上那個照片,攝影師技術好,又經過電腦處理,看起來也不錯。但你來一看,會發現與實地實人有較大的反差。你現在看不到我走路的樣子,告訴你吧,我的腿腳不大好,走起來有點跛。可以說,是個跛腳。說嚴重一點,殘疾人!」
「你站起來,走幾步我看看!」我感到意外。
這時才注意到,他立起來時動作不很利索,撐著扶手借力。接著走了幾步,是有點拐。
「想不到吧?所以我不想叫你來。懷著完美想像,來一看,卻是個瘸子!」他說。
「這毛病是先天的缺陷還是後來受的傷?」
「受的傷。」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受的傷?」
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聲音低沉地說:「我不談我的過去。江女士,請你諒解,好嗎?」
「你這個頑固不化的傢伙!」我嚷嚷起來。
他似乎感到歉意,低首避開我的目光。一會兒,偏了一下坐向,抬頭仰視牆上一幅油畫,似在回憶過去。終於說:「你喜歡讀小說嗎?《牛牤》裡,阿瑟說,他在美洲曾被人拆散了骨頭,然後又一節節地重新拼裝起來。」
「《牛牤》讀過。那是阿瑟耍他的女友的。你也耍我?」
「雖然他的說法非常誇張,但也可以從這誇張裡邊想像出他在美洲經歷過的苦難。」忽然他轉身正對著我,嚴肅地問:「怎麼樣?還去見你嗎?請想像一下與一個跛腳走在一起的情形!」
「隨便你來不來!」我餘氣未消,嚷嚷道,「不過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會被你那一瘸一拐的樣子嚇退的!」
實際上他那跛腳並沒影響給我的印象。在我看去,倒增加了幾分硬漢子的色彩。
為著將見到悟零居士我激動不已。照說,愛情是年輕人的事。什麼神魂顛倒,那都是年輕人的專利。上了年紀的人就如一根浸水多年的柴禾,火點不起來。現在,我卻發現自己的血管裡還奔流著戀愛的火苗,這使我驚訝不已。我在屋子裡無論做什麼,都步履歡快,手腳麻利,一邊哼著《百年老樹發新枝》。我在鏡子裡看自己:顏面桃紅,眼睛發亮。我拿起琵琶,彈出的都是帶著笑聲的曲調。幸虧沒和小輩住在一起,不然一定會讓他們笑話。
我每天起來都精心打扮自己,雖然距離見面還有十幾天。這算演習吧。在知道世界上還存在一個悟零居士之前,無論是在心態上還是在穿著上我都在加速往下坡路走。這是中老年女人的通病,就如過了午市的蔬菜,攤主再也不大有心思去收拾了。於是許多才過了半百的女同胞,衣暗臉灰有些像是菜場裡的一片黃葉子。其實,人越是老越是要講究衣著修飾,就如越是快過保質期的商品越是需要包裝那樣。從前我沒這個意識,逐漸地顯出邋裡邋遢的樣子,時常衣服頭臉灰撲撲的就往外走。現在,由於進入戀愛狀態,我又重新收拾起自己了。我在大鏡子前端詳自己,扭過來扭過去,連自己都驚訝了:還這麼好看嘛!至少比兩個月前年輕了十二歲!
戀愛會使人返老還童。戀愛會讓枯滕回青,老樹長葉。姐妹們,趕緊愛上一個人吧!愛,是最好的滋補藥,最好的衰老推遲劑,比天天在電視上做廣告的液體鑽石好多了。先前兒子媳婦總是給我帶液體鑽石,後來我對他們說,倒不如給我帶幾瓶礦泉水吧。
當然,愛是不容易的事。像我,在婚戀超市裡轉了那麼久都沒發現一個值得愛的人。但找不到值得愛的人,你也可以愛自己呀!修飾打扮不光是給別人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會改良自我感覺,提升自信心。心態好了,人也會顯得年輕些。這是相得益彰的事。
去火車站迎接悟零居士的時候你猜我怎樣裝束?深色繡花長褲,高跟鞋,花式牛仔外套!這是我經過十幾天鏡子前的排練,從兩大櫥裝備中反覆比較精心挑選出來的。我覺得這一套裝束看上去最年輕最富有活力。臉上化了淡妝,淡得似有若無,卻效果明顯。
正要出門的時候,恰好兒子媳婦來。他們怔在那裡,不認識似的睜大眼睛看我。「喲,媽!你比我還年輕好看啊!」媳婦喚道,「好!好!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我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時間也差不多了,便急匆匆往外走,一邊說:「我有事出去辦。你們自己做飯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