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壇記 第1卷 19 兇手入獄暫休假  良婦打工下嶺南
    申杉嵐踏上了逃亡之路。他知道這事判不了重罪,但最好躲開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先是到他壤塘縣老根據地親戚本家處混飯,混了一陣。不久,居然在山西一家小煤窯找到工作,總管賬務和人事。小煤窯的老闆是他從前有過交情的一個熟人,就把窯務交他經理。有要到小煤窯幹活的,都得在申杉嵐這裡報名,他把關。他通過了,老闆一般就沒問題了。上任不久,有兩個井下工人帶來一個蔫不拉幾憨乎乎的小子,說是他們的侄子,要求讓這個侄子下井幹活。這兩個工人是一對兄弟,叫陳玉柱、陳玉頂。申杉嵐一看那侄子就笑起來。這個人他認得,逃亡路上曾與他在一個車站睡過,是一個弱智乞討者,流浪漢。怎麼就變成他們的侄子了呢?其中必有心思!況且這蔫不拉幾的小子能下井幹活嗎?當即說不行!

    那兩人陪笑求情,說:「你老人家行行好,給一碗飯吃!」掏出一千塊錢遞上來。

    申杉嵐見到了錢就像見到特效藥,一把接過往口袋揣,卻說:「這算什麼?至少得再來這個數!」那兩人只好又掏出一千。於是申杉嵐拿出花名冊登記,問:「叫什麼名字呢?」

    侄子搶先回答:「叫叫李,李干,干。」

    申杉嵐停筆看看兩兄弟的臉,嘲笑問道:「怎麼侄子跟你們這兩位叔叔不一個姓呢?」

    陳玉柱瞪了侄子一個狠眼,罵道:「路上怎麼跟你說的?你這個豬!」陳玉頂靈機一動,忙向申杉嵐陪笑道:「叫陳李干,陳李干。他剛才沒說姓。」

    申杉嵐笑了笑,就給登了記。與介紹人關係一欄填「叔侄」。完了說:「老闆來的時候叫他往角落藏點,排隊點名站後排中間。要不連我都有不是。」

    沒多久,那個「侄子」就發生工傷事故死了。申杉嵐幫助兩位「叔叔」向老闆申領死亡賠償金。同時把兩兄弟叫到一旁,說:「我知道你們幹了什麼事!賠償金至少要分成三份,我拿一份。」兄弟倆交換了一下眼神,恨不得把申杉嵐也砸了。然而沒有辦法,只好答應。

    可是有人暗裡向老闆反映了,說陳李干的死很可疑,可能是兩兄弟砸的。公安部門介入調查,傳喚了兩兄弟。申杉嵐緊張起來:如果二陳亂咬,說不定會給他安上共謀殺人的罪名,那也是說不清的。三十六計走為上,再一次踏上逃亡之路。但外邊的風沙實在不好受,申杉嵐決定潛回雙陽。

    剛一在他二哥家出現就被李豆芽的弟兄們發現了。報告給我,我報告給公安,公安出動把申杉嵐抓進去。

    申杉嵐這是第二次進看守所。第一次是因為帶著打手上柯家打人,第二次是因為帶著打手上我家打人。第一次是我把他從看守所救出來,第二次是我把他送進看守所。第一次與愛有關,第二次與恨有關。這些事情想起來,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都頗具諷刺意味。人啊,究竟是怎回事兒?……哪世冤孽未曾完,離了還去看彬嵐?……直至又咬一大口,方知自己是傻忙……

    第一次在看守所他只蹲了兩個多月,免進監獄;只稱人犯,而沒有成為正式的犯人。這一次可沒那麼便宜了。我要想辦法盡量把他判得重些。我知道除了罪的認定,還有判刑的彈性。犯某罪,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等等,這就是彈性。我要設法讓他得到重的罪,而且吃上限。於是我再一次為申杉嵐跑官司。上一次跑官司是要減輕他的罪,這一次卻是要加重他的罪。當然,跑官司是要花錢的。我不惜花光微薄的積蓄,口袋裡只剩下兩千元了。

    最後,這兩千元又被李豆芽要去一千!原是說給他們盯梢的弟兄吃碗麵條就可以了,後來講定先付一千五,事成再謝兩千,統共三千五百。申杉嵐抓進去以後,我托徒弟把說好的謝金帶給李豆芽。有一天姓李的這小子卻帶著兩個弟兄上門來,說:「嬸子喲那兩千塊根本不夠分!您不知道我們這一回有多辛苦,發生了多少預見不到的費用。我們想來想去還是不得不來與您老人家商量,調整一下預算。求您老人家再補貼一點,再補貼一點!」接著就開列他們出動多少人馬,跑了多少地方,有多辛苦,出現了多少「不可預見費」,等等。提出還要追加兩千五百。我把他們諷罵了一頓,又討價還價,最後不得不又掏出一千給他們。

    我如此費盡心力財力經營奔走的結果,你猜給申杉嵐判了多少?——只一年!我的期望值原是要判他五年七年的。據說剛巧某地發生了司法腐敗的案件,被媒體炒了一陣,司法系統正在整風,所以不敢多判。

    一年怕什麼?對於申杉嵐來說,進監獄只是到自己人中間休息一下而已。他是黃鬍子,黃須無弱漢,只有他欺負別人的,沒有別人欺負他的。反正他在外邊無妻無家,下一頓吃什麼還得勞煩。在裡邊則有牢飯餐餐到,不用自己掏腰包。吃完還不必自己洗碗。可以說是悠哉閒哉,早睡早起身體好,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起來官司又少掉一天!統共不過365天嘛,小意思!相比於我跑官司的辛苦,他簡直是以逸待勞了!

    我決定離開雙陽,再一次到廣東省去打工。這一回不是做保姆。有港商在惠州辦一個紡織廠,我們廠一些工人就到那裡去了。他們叫我去。我一方面是需要補充被申杉嵐官司耗掉的積蓄,一方面也是想要擺脫勞印袞,所以決定去。勞員外處事方式常常表現出政治動物的特性,這一點我不能適應。其次,那回傍晚急召,導致兒子挨打時我不在場的嚴重後果使我怨恨。第三,那次英雄看走眼自家鼠竄至一旁丟下美人不救援的表現也令我厭惡。第四,他那淫人不倦的德性實在可怕。而若不離開雙陽,想要擺脫他也是不很容易的事。正好有這個惠州打工的機會,我還能不去麼?

    做出去廣東的決定以後,我叫徒弟去跟林土土說,讓他給我打一套工具。林土土一生都在找機會為我服務,泡茶什麼的。我不領情,把茶從窗口甩出去了。這一回卻是我主動要他服務的,他高興得不得了。但提出條件,要請他吃一頓飯。徒弟來跟我說,我就答應了。出發的前一天,我買了許多肉菜,還有酒,請了對岸軍工基地的三位男同學,兩位去了惠州回來探親招我同去的女同事大蘭和小錢,還有林土土,共六個人,來我家吃飯。徒弟羅佩萱也來了,幫我操辦。

    免不了杯盤交錯,酒興高張。三位男同學是我初中時代同班的,其中兩位就是前頭提到過的武柏林和李白中。另一個是下了鄉,文革壽終正寢後,高考制度復辟,招上去的大學畢業生阿林,也分配在軍工基地工作,工程師;戴眼鏡穿唐裝,斯斯文文的,是新一代老九。時值晚秋天氣,室外濃雲冷雨。這時圍爐小酌,最易感懷。當初課桌相鄰座椅磕碰的時候都還是楞頭小子黃毛丫頭,歲月蹉跎人事滄桑,如今已經是塵滿面鬢如霜的半老人。李白中不由得大發感慨,說人生如夢什麼的,「能三五故人杯酒小聚也是難得。」他是個筆墨中人,多愁善感,愛發議論,語言帶學究氣。阿林深有同感,緬懷往事,舉杯祝酒。「為我們曾共同就讀的母校——紅衛中學,乾杯!」李白中和武柏林也來了勁,爭先想出乾杯的理由,甚至「為電影票事件,乾杯!」「為學校前那條小溪,乾杯!」大笑。

    最後阿林提議:「為新世紀,乾杯!」

    林土土今天有些心神不寧,情緒低落。我想大約是與請的客人太多有關。他的意中,這一頓飯應是專請他一個人的,人多就沒意思了。他百無聊賴的歪在桌邊,一個人抽著煙喝著悶酒,皺著眉頭。忽然聽到這個新生臭老九阿林提議為新世紀乾杯,憤懣起來了,好像撓著他一條什麼神經。當即歪瞪阿林一眼,說:「什麼GP新世紀!還要為它乾杯?」

    阿林驚異地看了林土土一會兒,問:「怎麼啦?」

    「新世紀只有你們老九得益!我們在過去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在新世紀裡只好做苦力,當保姆!」林土土指指我,說,「她前次去廣東就是當保姆的,你知道不知道?」

    「這問題…」阿林撓著頭,準備探討。武柏林和李白中大眼瞪小眼,對林土土突兀的議論有些驚訝,不知說什麼好。

    我知道林土土最近丟了工作,只靠著廠裡發的退休金生活,手頭比較緊。想想從前在廠當機修工那會兒,捧的是鐵飯碗,人多事少,閒多忙少,輕鬆愉快。工字輩是老大,說話嗓門兒想多粗就多粗,活得痛快。儘管工資不高,但那時憑證供應,沒有富人,心理平衡。所以,在林土土等一部分人看來,他年輕那會兒是一個理想環境。他早就有這方面的想法,今天被阿林這個新老九一句祝酒詞剌激了一記,便乘著酒勁口出狂言。這使我感到不妥,怕在我的宴席上發生爭執。便走到林土土的座位後邊,按一下他的肩背,說:「林師傅,今天我請客是為了大家愉快吃喝,可不是要議論世事。請你幫助我維持愉快氣氛,莫談別事好不好?」

    「是他們先談的!什麼為新世紀乾杯啦!」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乾杯就乾杯唄。他們為新世紀乾杯,我們可以為二十世紀乾杯嘛!來,」我端來自己的杯子,倒酒,也給林土土滿上,舉祝說:「來,林師傅,讓我們為二十世紀乾杯,為逝去的歲月,乾杯!」

    林土土端杯子立了起來,轉身與我碰杯,一口喝完,向我亮了杯底。臉上現出了高興的神氣,握起酒瓶又給我和他自己的杯子斟滿酒。看得出他有些醉了。他舉起酒來朝我說:「小江,咱們兩個人喝,不睬他們!他們臭老九永遠是臭老九!來吧,讓我們為,為,」他的舌頭不聽使喚,「為臭老九們,干,乾杯!」

    後面這一句引得哄堂大笑,宴席的氣氛又活躍起來。我重新給火鍋加了料,大家繼續吃喝。

    可能是受到李白中的人生如夢論挑動,武柏林回憶起三十多年前同學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歲月:白璧無瑕,豪情滿懷;批判資產階級,橫掃牛鬼蛇神;上山下鄉,歌聲昂揚…。說著說著竟乘著酒興唱了起來。他已經醉了,搖晃著步子立到窗前,對著外邊的毛毛秋雨,唱起了毛主席語錄歌《世界是你們的》,《造反有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卻是唱得變了味,完全沒有革命氣息,而成了淺歎低吟。顯然是在懷舊中失落,失落中傷感。李白中也搖晃著步子跟了過去,抱住武柏林的肩膀一起唱。聽得兩位女客和我的徒弟羅佩萱哈哈地笑。她們是後一時代的人,沒聽過語錄歌,對先輩們經歷過的氣候環境感到不可思議。只有林土土不耐煩,忽然蹦起說:「別唱了!倒不如我來唱一首《耍猴歌》給你們聽聽,好不好?」女客們鼓掌說好。武柏林驚訝說:「有,有《耍猴歌》?怎,怎沒聽說過?」林土土說:「有呀!是街上耍猴子的人練猴時唱的。聽著!」他一改煩悶的情緒,興高采烈的竟真的唱了起來,而且揚起雙手,似右手捏著鞭子,左手握話筒狀,邊唱邊扭動腰肢,踏動舞步,逗得眾人大笑。歌詞聽不大清,好像每一段的最末一句總是「猴娃們小子猴娃們小子齊耳聽!」

    「請等等,請等等!你唱什麼?紅衛兵小將齊耳聽?你怎麼唱到紅衛兵小將去了?」李白中笑道。

    「你故意搗漿糊嘛!」林土土停下來笑得前仰後合,「猴娃輩小子,不是紅衛兵小將!」

    喝到晚上九點多,三個男同學回江對岸去了,女同事大蘭告辭了,另一個女同事小錢和徒弟羅佩萱也有走的意思。這時候林土土倒反而來了精神,不想走。我趕緊給佩萱使眼色,朝林土呶呶嘴。佩萱領會師意,與小錢咬咬耳朵,兩人一起走到林土土身旁。

    「林師傅,還不想走哇?我們都要走了。」

    「你們先走吧,我再坐一會兒。」

    「要走還是一起走吧!我師傅明天要趕火車,今晚得早點休息。你看,還得收拾各樣東西。我們不要影響她太多時間。」

    「我要和你師傅說說話!」

    我當即開言了:「林師傅,有什麼話現在說好了,我們之間有必要避開別人私下裡說話嗎?」

    小錢看到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趕忙挽起林土土一條胳臂,說:「林師傅我們走吧!外邊黑洞洞的保不定有壞人埋伏襲擊,我們兩個女的走夜路害怕,你就送送我們,送送我們!」

    林土土被兩個女人駕著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過頭來看我,彷彿遭到綁架,求救似的。

    第二天傍晚我就隨大蘭和小錢上火車了。列車啟動不久,勞印袞又急如星火地來電話召我,要我去。「我這會兒比救火還急知道嗎?你不來我到你那裡去!」他說。

    我笑起來:「你來呀!我這會兒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猜猜看!」

    「在超市!買東西?」

    我把手機伸出窗外,向下。又拿回來說道:「聽到輪軌聲沒有?——我在去廣東的火車上!哈哈哈!」我笑得很開心。

    「你去廣東做什麼?!」勞局長身上著火似的大叫起來。

    「去打工呀!」又笑。

    「打什麼工呀你!」聽得出他怒火沖天,「打工能賺幾個錢?跟著我還怕沒飯吃不成?」

    「你那飯不好吃,勞員外!」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豬!」員外氣急敗壞地罵道,語言怎麼與申杉嵐有些相像,「你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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