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奔回時,天已經漸亮,將韁繩遞給客棧的一個小二哥,我便進了客棧的大堂,要了一杯茶,不知是什麼滋味的品著。
掌櫃的見我至進門伊始,眉峰就一直冷凝的聚在一起,當下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在一旁囑咐店小二要招待好客人,便急匆匆的出了門。
我看著他倉皇奔走的背影,終是笑了,他自知他認得我,豈能料到我也認得他?在楚姐姐被殺的那個夜晚,我雖木然,但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手持火把的他,如今他在此佯裝成掌櫃的,也必是得了東方伯伯的吩咐罷了。
不到一盞茶的時光,門外就進來了兩位裹挾著寒風的人,東方伯伯和慕容惠乾。
東方伯伯面色平靜的看我半晌,見我一臉悠閒的雅致,才坐下,慢慢開口,說明來意,「愛晚,我們是來請你幫忙的!」
我沒應聲,也沒拒絕,心下雖然清明的好似一波碧水,面上卻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一旁的慕容惠乾迅速接過話道,「夫人,我們得知您的母親就是鬼畫生的徒兒,所以想請夫人幫忙......」
我斜挑著眉,尚未答話,等著他繼續往下說,東方伯伯卻激動的站了起來,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明明是激動懊悔不已的嗓音,語速卻是極緩極緩的,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那麼沉,直嵌入了我的心底,直到幾日後,它們也仍舊在我耳邊迴響,久久不絕。
他說:老夫真是不曾想到,鬼畫生的另一個徒兒便是你的母親——新竹夫人。
只是,他將那個「竹」字發成了「菊」字的音。
如果,冥行宮一役的種種,楚姐姐被害的種種,都只是我對他罪行的一種推測,那麼,如今,我心內那僅存的一絲幻想都已破碎的不見蹤影。
銀簪被我握在手心,尖銳鋒利的簪尾頂在了掌心,戳的生疼,終是你,對不對?
東方彥俊,他將他的野心,連同凌厲狠絕,都藏到了那幅慈父大俠的面孔之下,只是,那樣的用盡心機,那樣的心狠手辣,那樣的滅絕人性,又怎麼會甘於屈居人下?
那麼,當他睜眼看著自己的愛女自刎而亡時,他可曾有過痛心?
當他用內力催生了楚姐姐的穿心毒時,他可曾有皺過眉頭?
當他欲親手殺司馬傲天,那個一直尊他為「義父」的男子時,他可曾有那麼一點的不忍?
當他看著晨曦那麼痛苦時,他可曾有過半分的悔意?
「夫人,您......快快鬆手,這簪子再扳下去,可就要斷了!」慕容惠乾適時的出聲,我吃痛,心下一驚,倏然鬆手,手裡的簪子應聲而斷,在地板上碎的驚心動魄。
然後,我靜靜的開口,表情更是淡的看不出多餘的情緒,「好,我答應!」
研磨,展紙,提筆。
筆是麟妃管的瀟湘筆,紙是堅潔如玉的澄心,一筆一畫,運筆於心。
當東方彥俊見了我和夢雅各自繪出的畫兒,再吟出那一句「燕子歸時春邪社,梨花風後啼血歸」的詩句時,我絲毫沒有驚詫,因為我早想到,他謀劃了這麼多年,書生知道的線索,他自然也不會不曉得。
風席捲,雪漫天。
密集如織的雪穿越厚重陰冷的雲層悠然而墜,飄飄灑灑,翩躚若蝶。
幽邪谷外,疾風從北風呼嘯而來,吹過萬里,攜著刻骨透心的寒冷。
書生曾說,「要找遺詔,必會以畫為引,以樂開路」,直至兩日前,我才明白,那畫中隱指深藏遺詔的地點是幽邪谷。
幽邪谷,位於北方數座雪峰之間,入口處有奇門遁甲之陣,道上還有精妙的陣法擺設與上,更有一片白芒,阻隔了漠漠的紅塵風景,讓人辨不出方向。
側眸,看了一眼身著素白冬裝小襖的夢雅,她正閉目深思,似是在默誦著她的那首「啼血情」,不知,她可否又記起了小院內那道令她著迷的白色身影?
再轉眸,看向立在一旁的東方彥俊,他的神色顯然是有些焦急的,他定眼看著我,沒有催促,也沒有發聲,可連空氣裡,似乎都帶了一絲緊繃。
而他的眸底,有藏的太陰狠的晦暗光影,我的唇角微微上揚到了一個冰涼的弧度,現在才終於明白,他眼裡總有的晦暗光影,其實,名為野心。
夢雅已然睜眼,看我一眼,嬌俏一笑,便抬起玉簫,姿態嬌柔的吹奏起來,那一個個音符都精妙無雙,連貫起來,更如九天仙樂一般的動聽。
「濤麟」瑤琴擺放在我的面前,我閉目,深吸一口氣,纖指微抬,撫上琴弦,一個個音符響在我的指間,最初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微微的凝澀,卻終於如幽澗泉水一般的,慢慢的流暢了起來。
我的琴音激越,傾瀉而下,磅礡瑰偉。
夢雅的簫聲婉綿,直流而下,溫婉纏綿。
一曲相思意,一首啼血情,一唱一和,兩兩相通,琴音合著簫聲,如流水一般,完美而神秘。
待到最後一個顫音停,我素指微收,一時沒控制好,一滴殷殷的鮮血,便沿著指尖,緩緩滑落到了琴面上。
曲終音止,大雪,仍在下。
耳邊似有人不敢置信的一聲驚呼,回神,四周仍是那般寂靜,只有雪花落地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安靜的有些詭異,我下意識的抬頭——
樂聲剛剛停下,前面的峰頂便頓時風起雲湧,原本一片暗黑的週遭,慢慢明亮起來,只見一縷陽光從烏雲間劍一般的直刺了下來,那座埋藏著遺詔的雪峰就這樣呈現在了我們的面前,它是那麼的純潔,孤傲而挺拔......
風雪突卷,散去,再捲,再散,終於捲出了一條光明大道,等我們可以睜開眼時,已然發現自己已經立於幽邪谷的谷內了,四周的雪花仍舊飄絮如花,可是,谷內的景象卻讓我們大吃一驚,谷外早已經過冬天了,谷內卻是一片春意盎然。
梨花恣意的盛開著,花朵綴滿了枝頭,沉沉壓枝,幾隻啼血鳥見到了人群,瞬間便展翅高飛,卻仍舊盤旋在我們的頭頂,遲遲不肯散去。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時,連呼吸聲都輕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