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我在雙親的懷抱中極盡撒嬌之所能——我蹲在竹林下,聽著娘親一遍又一遍的撫弄著瑤琴,那一個個如水的音弦有如行雲流水,從她指尖傾瀉而下——我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父親和寧伯伯,閉著眼,將那柄利劍刺穿了楚伯伯的胸膛——我看見,楚伯伯身上那汩汩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我的眼——我看見,那一個個蒙著面的黑衣人揮刀砍向柳府的家丁——我跟著母親,而父親拚死護著我們,他的衣衫早已一片血紅——我看著母親將我托付給東方伯伯之後,含淚離開......
當童年的層層霧氣如輕紗一樣散去時,一切都漸漸變得清晰,夕陽下,龕台山頂,我又看見了那個令夕陽都失色的背影,緩帶白衣,高貴,深不可測。
他忽而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我朝他緩緩伸出手,他定定的看我半晌,終於舉步朝我走來。
霧氣突然重又一層層的捲起,我費力的去找尋他的背影,卻,依稀可見,那襲白衣飄飄的衣衫,瞬間化為了飛揚的塵土......
我想要尖叫,聲音卻哽在喉間。
霧氣再次捲起,那背影,重又出現,回頭,卻是另一個人的面孔,玉樹臨風,帶著溫和的笑,寒潭一般的眸子對著我深切的看著,而後,朝我緩緩伸出手,我有些遲疑的向著他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眨眼之間,他的面孔又模糊了......
我努力的找尋,找尋,不斷在期望和絕望之中長久的盤桓,卻,仍是被那一層厚過一層的霧氣遮住了視線......
屏住了呼吸,我越發努力的去分辨,終於,聽得有斷斷續續的語音傳來——
「公子,他已經發帖,參加武林大會!武林中已經激起了浪花,大家都沒想到,已立下重誓不踏進江湖半步的東方家,此時會破除家規......」這個聲音很低沉,也很熟悉,帶著篤定的語氣,似乎,是廣袖。
半晌沒有聽到旁人的回答,卻能感受到有股溫涼的視線一直膠著在我身上,我想睜開眼,卻被響起的聲音打斷——「讓他得償所願,我已經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再陪他玩兒了,立即廣傳天下,得遺詔者得天下,他既然不動,那麼我們便推他一把,甚至,他想藉機為冥行宮金蟬脫殼,我們也可以從中助他一把,這場遊戲,該結束了......」這個聲音的主人,似他,又不似他,不乏溫和,其中更多的,卻是殺意。
「屬下領命!」堅定的回答,這是另一個人的聲音,然後便是遠去的腳步聲。
「公子,夫人......夫人這邊怎麼辦?夫人復仇的決心是那般的強烈,屬下唯恐......」似乎又是廣袖的聲音,帶了點不安和惶恐。
我聽到,有人長長的一聲歎息,語氣頗為無奈,「她的執著近乎偏執,如磐石一般,讓我束手無策......我只能阻止她參加武林大會......我只想快點結束這場遊戲......」
這聲音漸漸遠去,只餘,無邊的黑暗再次向我襲來。
熟睡中,陽池穴處總有熱流源源不斷的湧入我的體內,所以,我並不感覺到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我掀開眼睫時,房內早已沒人,我張眸回視了一番,吃驚的發現,這裡竟是龍城的世子府,我和書生的臥室!
我已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一覺醒來,萬事已變。
天下,有人心裡惶惶,比如,上京城中,在高座上坐著的那位;也有人蠢蠢欲動,比如,積極主張攻打冥行宮的江湖草莽。得遺詔者得天下,已經成為這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我不知道,是誰將這個秘密說出去的,亦,猜不透,這人這麼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不知為何,武林大會提前舉行了,所以等我醒來時,它已經結束了,出乎我意料的,東方伯伯竟成了這一屆新任的武林盟主,猶記得,詩嫻眉飛色舞的對我說起東方伯伯的蓋世武功時,那副崇拜的模樣,她告訴我,東方伯伯拿到那盟主令牌時,臉色如常,頗有大家風範,她還說,東方伯伯已經以盟主之威,召集天下英雄,組成冥殺會,宣稱「天不滅之,我等殺之」!且下令十月底攻打冥行宮,誓言要為血殺門和蒼雄派討回公道,並要取回他東方府的開天匙。
一旁的思晚卻憂心忡忡的說:這天下就要亂了。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得遺詔者得天下啊,我聽父親說起過,現在有很多心懷不軌的人在找尋金匙和金鎖的下落了。
我的心一動,看來傳播消息的人,並沒有將金匙就是開天匙這個秘密宣告天下,抑或是,他也根本不知道開天匙就是金匙?
那東方伯伯知道開天匙就是金匙嗎?他破除他東方家立下的重誓,參加武林大會,如今又心心唸唸的聯集天下勢力,去攻打冥行宮,只是為了取回被司馬傲天奪走的開天匙?還是,他也抱著其他的目的?
玉面讓我沉睡了這麼多日,又每日為我灌輸內力以保我的體力,是不是只是為了阻止我參加武林大會?
為何我清醒一日後,仍是不見他的半點蹤影?
他,是走了嗎?離開了嗎?因為有事兒離開了嗎?還是,治好了我的病後,就迫不及待的離開了?
那他那晚,在屋頂對我說的那句愛語仍是作數的嗎?還是,情到濃時隨口說出的話,而我,卻是太過當真了?
「慕姑娘,不,我應該叫你柳姑娘罷?」我的深思被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打斷,抬頭看了看四周,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竟走進了世子府的竹林裡。
回頭看著眼前的這個如詩如畫的人兒,只對她驚鴻一瞥,便叫我有些骨酥腿軟,她的美,像是一道水光,一波雲影,裊娜的纖腰,柔媚的香肩,如瀑的青絲,無一不美到了極致,這是一種婉轉纏綿的美,我見猶憐的美,只是,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眼神——充滿了怨恨,仇恨,傷痛,委屈和不甘,從她那一雙美眸中直勾勾的射向我,令我如芒在背,有些發寒。
淡淡一笑,我回復道,「隨夢雅姑娘的意願,柳姑娘和慕姑娘皆可!」
她輕移蓮步,站到我的對面,我看見,有太過濃烈的仇恨充滿了她的雙眼,讓我不禁大吃一驚,她,為何對我這般仇恨?是因為書生嗎?因為我害死了書生,所以她對我恨之入骨?
她讀懂了我臉上的疑惑和迷茫,隨即嬌笑起來,那笑容裡卻有著說不出的酸楚,「柳姑娘,你和我,注定要重演上一輩的恩怨,我們都,在劫難逃!」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很輕,聽在我的耳裡,卻,字字千鈞。
又是一個注定的,我這輩子,為什麼總是逃不出命定的軌跡?
「......我的養母,與你母親「新竹夫人」齊名的「璟璐夫人」,你該是知道的罷,可惜,她最後卻是瘋了,你道她是為何瘋了的?」
「呵呵,你想不到罷,她是因為你的父親而瘋了的,不,確切的說,該是因為你的母親......你父親年輕時,曾與她蕭琴合音過,她從那時便愛上了他,隨之一直苦苦的守候,卻不想,你父親愛上了另一個女子,她無法接受,最終墮落入青樓,她多年的等待化作了絕望,於是只好逼自己忘記,她越想忘卻,那些情卻越深刻,直至,把她迫瘋,柳姑娘,你還需要我繼續往下說嗎?」
我的目光,由最初的震驚,慢慢轉為平和,我看著夢雅這張梨花帶雨的美麗容顏,卻無法開口安慰她什麼。
或許注意到了我憐憫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淚垂於睫,伸手細細的拭去淚痕,「柳姑娘,你不用同情我們這些煙花女子,天下人不是都道戲子最是無情,婊子最是無義嗎?柳姑娘為何不這樣想呢?」
我平靜的看著她,淡淡開口問道,「個人自有個人的活法,姑娘你多心了!只是,我不懂,既然我們之間有如此深重的仇恨,那為何,姑娘你要等到現在才告訴我呢?」
她美麗的眼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矛盾而又複雜的神色,強自閉了閉眼,她轉過身,看著遠處蒼茫的大地,緩緩開口,聲音聽起來苦澀而遙遠,似是帶著追憶美好過往的幸福,「因為他!我不欺瞞你,我的確仰慕你的丈夫,不,應該是愛他!從第一眼見到他起,我就沒有辦法忘記他,他是那樣出色的一個人,大概這世間,沒有哪一個女人會不對他動心。」她慢慢回過頭來,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嘴角卻偏偏帶著笑,那笑,看起來淒楚而又單薄,讓人不由得心疼萬分。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她卻忽而帶淚對我淒婉一笑,「他擄來我之後,給了我一個女人應有的尊重和禮貌,他從不迫我,從不逼我,從不勉強我,從那時我便知,他,與這世間的其他男子不一樣,他只是靜靜的聽我吹簫,聽我低低的唱曲,卻從不越雷池半步......雖然知道他娶了你,可我仍舊抱著希望,我說服我自己,我和他一定可以日久生情,只要呆在他身邊就好,只要能看著他就好,我甚至想,為了他,我可以忘記你父母給我養母帶來的傷害......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連我最後的一絲希望都給扼殺了?......你知道當我得知他不在了的時候,是種什麼心情嗎?這是一種不足以與外人說,卻足以讓我內傷到七竅流血的痛,你知道我有多恨嗎?知道嗎?......」
「雅姑娘,無心身體剛剛好轉,需要休息!」輕輕的腳步聲,連同一道依舊溫柔的嗓音響在我的身側。
回眸,是嘴角含笑的玉面,他的笑,連帶他的溫柔,就像是絕美的陽光透過層層氤氳的霧靄,穿越了灰濛濛的天空照在大地上,金黃色的光輝就成了每個人心裡暗藏的希翼,你根本就無法抗拒。
所以,當他溫存的目光淡淡掃過夢雅時,夢雅怔住了。
收回發怔目光的夢雅,隨即嘲謔的笑了起來,「柳姑娘,你的護花使者還真是多......」她的話語未結,玉面就輕輕的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夢雅便住了口,其實玉面的目光並算不上有多冷,只是含了一分不欲她多言的意味。
夢雅終是什麼也沒有再說,一步步朝她的院落走去,清淡的綠紗背影看起來單薄異常,腰肢,卻挺的筆直。
然後,在空曠的竹林裡,玉面對我說:無心,我是來跟你告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