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帝王家,長於錦繡堆,出門有儀仗開路,用膳是山珍海味,可是錦衣玉食隱藏的真實的自己,卻常常在半夜被噩夢驚醒,獨守夜色到天明。
額娘跟我說,我生來就是為了大清江山。
可是為什麼我坐著這個眾人仰望的尊位,卻總覺得如履薄冰,連心都沒個能安寧擱置的地方。
皇阿瑪對於我,是頗顯陌生的一個詞。住在西側永福宮的額娘,不比關雎宮受寵的東宮大福晉宸妃,而我也不是皇阿瑪期待的那個「皇嗣」。即使他們都早早離去了,可是皇阿瑪的心裡始終都只有他們的存在。我在皇阿瑪的眼裡,作為一個候選繼承人的身份,顯然是大於他的兒子這個身份的。
我感謝額娘,從來沒有抱著我默默垂淚自怨自艾,而是用一個蒙古女人的堅強與韌性,教誨我獨立,上進,自強。我感謝額娘,那時候我就暗自決定:此生絕對不能負了額娘。
六歲那年,皇阿瑪去了,年輕美麗的額娘為我換上孝服,她堅強得一如既往的大眼睛沒有絲毫的淚水。額娘一直告訴我,眼淚是弱者流的,即使心裡流淚臉上卻不能示弱,尤其在強者面前,你表現得越強你就越強。
她對著我說:「福臨,你是額娘唯一的希望,額娘要你當上我們大清的皇帝,讓天下人好好看看我們孤兒寡母不是他們能輕視的。」
額娘一直要強,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不讓額娘失望,自然這次也是,我會為了額娘做到最好。
「福臨,額娘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點頭,昂首闊步的走進那間重兵把守的屋子,面對我那些強勢且重權在握的叔伯兄長,比如我那戰功赫赫的大哥,那眼神銳利的似乎要殺死我和我身邊的皇弟博穆果兒。
我不怕,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害怕,穩穩的站著,讓他們看個夠。
十四叔的目光尤其刺眼,我最敬畏的一直都是他,戰場上勇敢無畏運籌帷幄,朝堂上出口成章胸懷天下:「福臨、博穆果兒,你們若當上皇帝,想要做什麼?」
我走出大殿,看見額娘欣慰的眼神,我知道我做對了。
可是,真的是對的嗎?
六歲時候的我,以為是對的,可是當我在一個雨夜驚起,看見那個令我畏懼的身影熟門熟路的進入額娘的寢宮,我的信仰在那個瞬間轟然倒塌。
那夜,我在雨中淋了一夜,高燒不醒。我在睡夢中聽見耳邊額娘焦急的呼喚,但我不想醒。我寧願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寧願我見到的一切都是夢。人生第一次,我深刻的嘗到了背叛的滋味,而且是被我最親最敬的兩個人同時背叛。
自那以後,我就厭惡朝堂。十四叔朝堂上的穩如泰山侃侃而談,看得我刺眼而憤怒。額娘後宮的尊貴淡然,看得我滿心的委屈憤怒無處安放。
「皇額娘,你為什麼要騙我!」
「福臨,額娘不是故意的,可是不靠你十四叔,額娘如何護得你我周全,如何讓你登上這帝位啊。」
我仰天大叫,帝位帝位,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帝位。帝位上的皇阿瑪,只看得到繼承人。我登上了帝位,可我失去了我敬愛的皇額娘和敬畏的十四叔。我有了帝位,每個人看我都只會卑微的尊著我,我沒有了家人,也永遠不會有朋友了。
我入關,稱帝。百官稱我為滿清入關第一帝,而我不知道我要這虛名何用。
十四叔日漸尊貴,我在背後人的指示下對他恭敬,讓他全權攝政,稱他「皇父」。他是事實上的帝王,而我,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傀儡,皇權的傀儡。
我什麼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知道,這時候,我接觸到了佛經,認識了行森。佛經,成了我唯一能忘記俗事的安寧之地。
十四叔病逝,我親政了,朝廷把他的牌位移入了奉先殿,可我要做的卻是把他開館鞭屍。我恨他,我恨他,我不會讓他就這麼安穩的離開。我也恨額娘,可是我不能對額娘不敬,我能理解她的苦,卻不能接受這件事。我無奈極了,所以我只能把滿腔恨意放到這個已經死去的屍骨身上,發洩我的憤怒與無奈。
額娘求我不要,我想問卻問不出那個問題,她是不是對十四叔的感情比對皇阿瑪還多?我怕答案居然就是的。我管不了前塵舊事,可是我不能接受額娘對我,以及對皇阿瑪的背叛。
我娶妻生子,扮演著帝王的角色。可我覺得自己愈發像行屍走肉,處處規矩,處處祖宗家法。我日漸沉迷佛經,羨慕青燈黃卷不問世事的清閒。
我的孩子出世了,我想努力做好一個阿瑪,不讓他們像我當年那樣被忽視。可是沒真正有過父愛的我似乎總是覺得力不從心。
我常常找借口,連每日給額娘請安都能免則免,直到那日,我在慈寧宮遇見了婉如,十一弟博穆果兒新婚的福晉,隨著博穆果兒進宮拜謝額娘與太妃的女子。她娟秀的容貌,她輕靈的微笑,她體貼的言行,讓我冰封的眼睛起了波瀾。
我在想,和這樣的女子相處,也許會大不相同。她的眼睛看人的時候,沒有尊卑之分。對著我,彬彬有禮,對著下人,會開口道謝。她那樣的與眾不同,讓我起了與她相交的意思。
額娘總是最細心的那個,不過在我借口宣婉如進宮陪她而自己也恰巧出現的那天,她敏銳的察覺了我的心意,明確的反對我親近婉如,意思不外如是——她是我皇弟的福晉,而我要多少女子沒有何必要自己弟弟的女人,這樣傳出去太難聽了。
我怒了,為什麼他們當年敢這麼做,我不過想和一個女子當朋友就該被冠上如此難聽的說法。我這個帝王,當得實在氣悶,什麼事都沒個自由還叫什麼帝王。她不給,我還偏要了。他們把一切從歷史上抹去,我還偏要這事情成鐵板釘釘的史實。我對著額娘發了生平第二次憤怒,我只是簡簡單單說了四個字:「我就要她!」拂袖而去。
不論誰來勸,我不管。到十一弟死去,婉如當了寡婦的那天,我突然心裡有了強烈的罪惡感,打算就此打住。可是,太妃哭哭啼啼來怨我的時候,我心煩極了,憑什麼什麼人都敢對我撒氣。於是,董鄂妃進宮了。
我很高興,婉如並沒有失去當初的靈氣,她依然是我初見時候的婉如。她與宮中的女子都不同,她不是靜妃的囂張跋扈自以為是,不是皇后的懦弱無為不諳世事,也不是寧愨妃自命清高難以接近,更不是佟妃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她就是她,不會改變自己迎合別人,不會因為我是帝王而自稱臣妾。她說,既然我是他的丈夫了,她就只想當我的好妻子。
在她這裡,我覺得自己真的能暫時擺脫帝王這個枷鎖的束縛,只當她一個人的丈夫。我只想自己此生也能任性一回,我任性的寵愛她,任性的給她加封,以此給自己掙回些帝王的自由。
可是,午夜夢迴,心還是寂寞的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仍然無處安放。
我敲起木魚,在檀香中尋求無處可得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