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屋子裡空空蕩蕩的,推開門出去,遇見碧綠。
「格格醒了?」
我對這個宮女很有好感,畢竟人家是幫過我的:「我額娘她們在哪?」
碧綠帶我回屋,給我正了正衣服,洗了個臉,梳順頭髮,把大蝴蝶再別上:「格格莫擔心,佟妃娘娘帶著格格額娘去慈寧宮了,讓格格醒來別亂跑,在附近轉轉,娘娘她們很快就回來了。」
我仰著頭天真的道謝:「謝謝碧綠姑姑。」
碧綠有些惶恐:「格格千萬莫要道謝,奴婢份內之事。」
哎,古人就是這點兒叫人哭笑不得,階級觀念在腦子裡根深蒂固的,你說啥也沒用。
玄燁不在,大概下午還有功課吧,或者他說的那個布庫。
一個宮說大也不大,轉了一圈沒什麼好玩的,好容易在屋子角落翻出來一個斷線的蒙塵風箏,猛一吹,灰狠狠騰起一大片。
找碧綠要了根棉線續上,擦乾淨灰塵就打算出去找空曠些的地方放風箏。今天吹著不大不小的東南風,看這風箏做工精良沒幾兩重應該放的起來的。
碧綠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想這風箏我一個人也不好放,就由得她跟了。何況碧綠說的空地還得由她帶我去呢。
故宮的佈局很規整,路不難記,難記的是東西六宮一時之間辨認不及哪個宮在哪又是誰住的,沒碧綠領著,就這外面相似的外形我還真是搞不清楚。
到了一塊大空地,周圍沒人,安靜的很,也沒有高大的房子擋住四方的風,在碧綠的幫助下,我的風箏飛起來了。
我一直都很想放風箏,想像自己如果能乘著風箏飛起來不知道該有多好,以前身體不好,媽媽都不太給我出門,更別說活動了,散步就是我極限的奢侈了,要不是媽媽緊逼盯人,醫生說我活過十歲都是奢望。始終還記得看著窗外同伴玩樂的笑聲,對我來講可謂天大的誘惑。
「飛上去了飛上去了,格格快拉線。」碧綠興奮的叫著。
輪到自己放了,心情卻沒有想像中的激動。一下一下的扯著手中的線,一點一點的放長線,安靜得叫碧綠也感覺到我的不對勁,不敢再大聲說話,不敢靠近我的凝重。
看著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小,我突然就有股衝動要割斷手裡的線,讓風箏飛的遠遠地再也看不見。可是內心卻又無比清楚,一旦線斷了,風箏也就不會飛了。
「人是不是總要有所牽掛才能堅持飛行呢?」我喃喃自語著,渾然沒想到會有人接口。
一個略帶磁性的嗓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起來,感慨萬千:「若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則可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密多故。」
我下意識的接口,腦子裡條件反射的閃過這些話,才想起來這不就是《心經》裡的話麼。回頭,只看見一件紫紅團福字衣衫的下擺和衣擺下隱約可見的藏青色靴子,退後一步高高仰頭才看見眼前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頗高的男子,因為太近並不能看清他的樣貌,只是感覺他週身散發著那般淡然的氣質,卻又因這身俗世的福字紅褂子顯得頗為俗氣了。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也懂《心經》。」他依然看著遠方的風箏。
君子之交麼?我在心裡淺笑,確也沒心思認識人,橫豎這宮裡我只認識姑姑、表哥,不會認錯太后就行了,其餘的與我何干。
我收回注視他的目光,盯著遠處的風箏,有一下沒一下的牽動著手中的線,不再開口。
安靜,久到我以為他早就該離去了,他卻突然開口了:「你想變成手中這風箏麼?」
「不想。」我斬釘截鐵的回答道。
「為何?看你那神情,我還以為你欲乘風歸去呢。」
我意外他居然能看透我方纔所想,但我還是不想變成風箏:「人活一世,總有能放下那一天,不若風箏,永遠離不開這根線的牽絆。」
又是沉默。
「一世,太累了。」語氣裡,那種深沉的無奈,歎得我心都酸了。
我放開扯線的手,輕輕牽了牽他緊握得發白的手。他感覺到外來的溫度,慢慢放鬆,無奈的放鬆。
我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年輕的聲音會有如此滄桑的味道。但是悲傷太過濃重的時候,反倒是無法向任何人吐露的。
就像我當初,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先天缺陷,可我不想看見他們千篇一律的同情目光,千篇一律的蒼白安慰,即使他們都是一片好心,可是在我感覺,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揭我傷疤,讓我不停的提醒自己,我是病人,我隨時可能死去。那樣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可以千萬次告訴自己這就是事實,但我真的希望有一個朋友,能忘記我是病人,單純的因為喜歡我而和我做朋友,和我聊天,陪我散步,交換彼此的心事。
「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我叫天心,大哥哥。呀——」
沒有我繼續扯著線,風箏在風力不濟的時候搖搖晃晃掉下來了。線太長了,我急著跑過去撿,待我搶在風箏墜毀之前搶救回來,回頭,方纔那男子已經不見了。
空曠的廣場上,依然只有我小小的身影被斜去的陽光拉成越來越長的影子,孤零零的,除了手中一隻小小的風箏,我什麼都沒有。
一種安靜到骨子裡的寂寞,在紫禁城的屋舍間悄然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