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我覺得宴會差不多開始的時候,我才慢騰騰地進去,縮在角落裡不出聲。
沒想到在角落裡遇到那個小鬼頭,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有些病態的白,不停地咳嗽,不過幸好額頭不怎麼燙了。見到我,他也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笑得越發咳得有些厲害,周圍的人都投來厭惡的目光,他便死死地憋著不咳出聲來,小臉硬是憋紅了。
我心疼地把他摟進懷裡,悶了好久,他才停止咳嗽,抬起小臉,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看到我只是挽著最普通不過的宮女髮髻,除了一個白玉簪子什麼都沒有,身上穿的也是一貫的白衣,上面沒有任何裝飾。
他癟癟嘴,用眼神掃掃周圍打扮得極其美艷的那些女子,小聲抱怨道:「老媽,你怎麼不打扮打扮,至少也讓父王看到你一眼呀,跟你在一起,還真是丟臉,一看就是淹沒在人群裡的那種人。」
「說什麼呢,臭小子,」我不客氣地給他一個暴栗,「竟敢嫌棄你老媽,不想說了是不是?!」說著作勢就要去捏他的粉頰。
他急忙閃躲,不時地發出幾聲笑聲,直到旁邊有人刻意咳嗽幾聲示意我們,我們才停下打鬧。看著那些坐得端莊,臉上有莫名的潮紅,莫名的希冀的女人們,我和紹紹會意地相視一笑,偷偷掩嘴笑。可是介於人家都用行動提醒了,我倆規矩了不少。
我抬眼看去,不經意看到坐在桓賢妃旁邊的桓雙雙,她的臉上帶著紅潤的笑容,似乎很幸福的樣子,還帶著自信和一種夢想快要實現的興奮。她的肚子已經6個月大了,有些大腹便便,可是身上的打扮依然很講究,可能是長期進補,她的身體有些圓潤豐滿,更加顯得雍容華貴。她是在期待那個德妃的稱號吧,這也是實至名歸,她既然懷了龍種,自然應該受賞。彷彿覺察到我投過去的目光,桓賢妃轉過頭來,對我點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
我有點不明白她的含意。不過也沒深想,繼續轉頭打量。王貴妃今日到不像平日裡那般開心,一直冷冷地坐在那,冷若冰霜,可能是在後宮裡作威作福良久,突然要封一個新妃,擔心會對她在宮中的地位有影響吧。
後宮裡的女人每天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地位和皇帝的寵愛吧,這就是她們生命的全部,何其悲涼,何其乾枯。沒有任何人生追求,沒有任何自己的夢想。我是絕對不要變成這樣的。絕對不會。
「老媽,你會羨慕嗎?」
「什麼?」我轉過頭來看紹紹,「你說羨慕什麼?」
他翻翻白眼:「當然是羨慕她們的地位,羨慕她們的榮寵,羨慕父王的關注啊。」
我愣了愣,迷茫道:「我為什麼要羨慕她們呢。」錢我有,地位我不稀罕這樣的依附男人而得來的,關注——我垂下眼,沒有說話。
他看我沉默,突然道:「老媽,你是在乎父王的吧。」
對這小子的早熟和看破人性的能力我還真是無言,我望著他,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如果不在乎他,又何必事事替他考慮,如果不在乎他,又為何甘心讓他利用,如果不在乎他,又怎能一次次容忍他的傷害。如果不在乎他,又怎麼會替他贖罪呢。如果不在乎,又怎麼會連他的孩子都一起愛呢。
「那為何不去爭呢?」他疑惑。宮中的生活已經讓他懂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便要去爭,去搶,甚至不擇手段地得到。
我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喃喃道:「愛情,又怎會是靠爭就能得到的呢。」特別是帝王的愛,那是何其的艱難,何其的遙遠。
他咳嗽幾聲,奇道:「老媽,你沒有去爭,又怎麼會知道你不行呢?」
我一驚,低頭看到他理所當然的神情,也許孩子的心思就是這般單純吧,沒有我們那麼多顧忌,那麼多想法,那樣反而沒有了束縛,沒有了約束,沒有了枷鎖,依著自己的性子去行事。那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吧。
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看到過的一個故事。有個人坐在地上哭,在那抱怨:「上帝啊,你為什麼不讓我中一次五百萬呢?」
上帝也哭了,他對那個人說:「兄弟啊,那你也得買一次彩票啊!」
還有個人他向自己的好朋友抱怨:「我一直喜歡她,從小時候就一直喜歡,我知道她的任何事,生日是什麼時候,初戀是怎樣的男孩,上學時候她的學習不怎麼好……甚至連她的月事是什麼時候都知道,還替她買過衛生棉,我這麼喜歡她,為什麼她不喜歡我呢?」
他那哥們兒沉默良久,只是靜靜地問了句:「哥們兒,你表白了沒有啊?」
那個人恍然大悟,一直喜歡她,理所當然也以為她知道的,這麼多年對她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竟然忘記告訴她他對她的喜歡。
還沒有努力,又怎麼會知道不行呢?我有些頓悟,可是依然猶豫不決。真的可以嗎?真的行嗎?又該怎麼去爭呢?我不想失去自我。不想像那些女人一樣外表光鮮,內心卻醜陋不堪。
彷彿是覺察到我的恐懼,紹紹捏捏我的手心,堅定道:「放心,老媽,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支持你的。」
怔忪之際,突然耳邊出現了一個聲音在喊:「尾螢。」我抬頭,迷茫地望了四周半晌兒,還沒回過神來,旁邊的紹紹突然小聲道:「父王在叫你呢,快過去吧。」
我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起身,又小心翼翼地避過眾人惡毒的目光,一步一步向坐在前方的男子走去,他叫我過去幹什麼呢,我腦子亂糟糟地在想這個。
我看到坐在第三個位子的桓雙雙臉色慘白地看著我,怎麼了?
坐在正中間的高貴男子指了指旁邊,示意我做到那,正當我靠近他,準備做到他旁邊的時候,突然不知誰大喊一聲:「有刺客!保護皇上!」
我條件反射回頭一看,刀光劍影中,看到一個身著黑裝的刺客一劍直直地向他刺過去。那一劍剛勁有力,似乎是集了一身力量向他刺去,周圍一陣陣尖叫聲,腦子裡還沒反應,身體已經本能地靠近他準備替他擋去那致命一擊。
還沒付諸行動,突然後面一雙有力的手拉我過去,讓我擋在他面前。我一驚,心下一涼,瞬間全身襲過一聲悲涼,在心裡苦笑幾聲,他何必拉我去擋呢,即使他不拉,我也會替他擋去這傷害的。不等我悲慼,劍已經到我跟前,刺破我的手掌插入我的肩胛骨裡,刺客沒有想到皇帝會拉身邊的女人去擋,顯然一驚,本想轉移,可是已經收不回,勉強刺偏一點,於是本來應該刺進心臟的劍刺進了我的手掌和肩胛骨裡,瞬間疼痛遍及全身,我仰天長叫一聲,目光一狠,使盡最後的力氣集齊一掌向那個因為劍刺穿我的身體已經在我面前的刺客,可是,突然,我看到那個蒙面的刺客除了那充滿仇恨和歉意,難以置信相交加的眸子只為,還看到了他眼角的一塊小小的微紅的蝴蝶胎記,那,那不是福伯說過的……?
我急急收氣,這逆行的真氣讓我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又是一擊,瞬間我的臉色又慘白了幾分,口中嘔出一口血,掌氣減小以後,我輕輕一掌推出,在他耳邊輕道:「快走!」然後借掌力讓他飛遠,避免他被抓住。他望著我一驚,來不及想什麼,他已經被打出很遠外,他看行刺沒有任何機會,便轉身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身後突然傳出一個冰冷徹骨的聲音:「封鎖整個皇宮,那個刺客受了傷,朕要他插翅難飛。」
一陣眩暈,我覺得我的身體漸漸發冷,漸漸無力起來,後面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了我下沉的身體,明明那麼灼熱,可是為什麼,我的心還是冷得快要結冰。而且那冰似乎不僅僅這麼點熱就能融化呢。
他擔憂地看著我,似乎眸中有一絲愧疚,我對著他淒淒地一笑:「皇上,臣妾本來便會替您擋的,無論如何都會替你擋的。」他張了張嘴,可是終究什麼都說不出口。
「來人,來人,御醫呢。」四周已經亂成一團,那個刺客也真大膽,一個人就闖進來試圖行刺,想必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吧。正在我神思渙散的時候,一個小但是柔軟的手拉住了我,他稚嫩的聲音一遍遍同我說著:「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不會的……」
我想朝他笑,可是身體疼得我笑不出來。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道:「皇上,皇上,快來,皇上,桓婕妤好像動了胎氣了,皇上——」
那邊是殷殷切切的叫喊,這裡是為了自己甘願擋劍的重情女子,從不慌亂的帝王突然有些心神不寧,我穩住自己的身子,忍住劇痛,從他懷裡掙扎出來,把身體靠在很矮小,可是很堅實的小肩膀上,我騰出另一隻沒受傷的手,忍住劇痛,一寸一寸的,把剩下的,留在我身體裡的劍一點點地拔出來。每拔一寸,我就清醒一分,清醒他根本不在乎我的事實。
「啊——」一聲淒厲的喊叫之後,被劍鋒割得血淋漓的手終於把劍拔出來了。我死死地咬著下唇,臉色一點點地白下去,身體也越來越涼。血不停地,簌簌地,從身體裡冒出來,我能感覺到生命力一點點地在流失。
「你幹什麼?」旁邊一聲驚呼,他驚慌失措道。我避開那雙伸過來要扶住我的手,靠向紹紹,依然閉著眼,輕喃道:「紹紹,帶我回去。」
司馬紹第一次這麼凶狠,這麼無力,這麼憤怒地看了自己的父王一眼,對艱難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兒哽噎道:「不用擔心。我帶你回去。」一陣慌亂後,我覺察到雲影衝出重圍,不管不顧地跑到我身邊,扶起我,有能感覺到有熱熱的東西打落在我受傷的手背上,她在我耳邊低吟:「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啊」,然後忍著大聲哭泣的慾望帶著我跌跌撞撞地離去。
宴會上亂成一團,眾妃們早就各自奔跑逃命,現在這裡一片狼藉。桓雙雙便是在眾妃逃離的時候不小心把她絆倒,讓她差點流產。這些是我後來才得知的了。
到了宮門口,我身體實在虛弱,已經無法站立行走,我的白衫一片妖艷的紅色,在夜晚裡格外詭異。紹紹憂心忡忡地看了我半晌兒,從附近喊來一個小轎子,讓我坐到裡面。
把我扶進轎中做好,雲影便急急退出指揮著轎夫送我回宮,隱隱約約聽到紹紹被她打發去御醫院請陳太醫了,也就是青刺。
不知道為什麼意識還是固執得清醒著一點點,疼痛讓我怎麼也不能昏睡過去,神光渙散,血越流越多。突然上空一個輕微的聲響,接著就有一個涼涼的東西架在我的脖頸上,我勉強睜開疲憊的眼皮,看到那個同樣受了傷的刺客正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我的脖子大動脈上,似乎只要我一掙扎便會喪命,他冷冷地看著我,冷冷警告:「別出聲。」
我早就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了,淡淡一笑,沉默不語。臉色更加慘白。
一路顛簸,我又嘔出幾口鮮血。
「為什麼?」他突然道。
我知道他是問為什麼他刺傷我,我還要救他。
身體的寒冷讓我習慣性地在轎子的一個小角蜷縮成一團。
血從我的唇邊流下,我沒有力氣去擦它,我虛弱地開口:「我現在沒有力氣滿足你的好奇心。如果你信我,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