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們還是晚了,晚了很長一段時間。
李逍的死相很難看,並且一絲不掛。腦漿和血,白黑相間地塗了一地,六月的天氣,他的面部已經模糊,腐爛的氣息招來無數蒼蠅。
那時我一路狂奔地衝上了危樓的頂層,李母緊跟在後面。我在頂上發瘋似的尋找李逍,但是他卻不在上面,我以為他應該坐在這個樓頂上發呆,然後他發現我,自己再像上次那樣自言自語地說話。可是除了風帶來的蟬鳴,這裡再沒別的聲音。
李母上來後,發現他的兒子並不在這裡,於是聲音有些顫抖神情緊張地說:「怎……怎麼了?」
而她在問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卻盯著一個角落,腳步緩慢地移動。角落裡放著一套疊得很好的衣褲和一雙鞋,我趕在李母之前飛跑過去,從鞋子下面取出一張紙條:
媽媽:
我知道王昊一定會帶你們找到這兒來。
可是我還是要走了。
請你們相信,另一個世界有另一個我的另一種生活。
逍*絕筆
「不!」李母抓著圍欄大叫一聲便暈倒了。我從圍欄處向下望去,下面亂石嶙峋,李逍**地俯躺在那裡。
其實在這之前,李母就已經預測到了,因為她看到那堆衣服時面色蒼白,步伐沉重。我在看那張紙條的時候,她的身體就開始發抖,並且強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的啜泣,眼神惶恐,她明白,再看不看下面結果都已經不可更改了,但她在努力地說服自己不去相信,於是看了下去……
李逍死了,儘管李母醒來後歇斯底里地哭道她不相信,但這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那時很多人都下到李逍俯躺的那堆亂石,並且議論紛紛。是的,我報了警,警笛喚來了這些與其無關的人。他們在一旁指指點點,神情麻木而淡漠,民警們則更淡漠地拉開了警戒線,我和李父李母被圈在外面,李母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說:「李逍你回來,媽不怪你了,只要你回來!媽帶你回家,媽要帶你回家!」
我站在圈外,感覺世界一下子又安靜了。空氣同樣的悶熱,日光暴曬,李父撫著李母的肩蹲在那兒,強忍著不讓自己抽泣,一顆一顆的液體從他的臉上往下滾,也分不清是汗水的還是別的什麼。而我的世界安靜了後,只有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猛烈地撞擊我的耳膜,每撞擊一次心就劇烈顫抖一次。我覺得我的朋友真的走了。在他的父母的面前,在他的朋友面前,甚至在這麼多陌生的臉孔面前無所遮掩地走了。而他所留下的,卻是她母親在比他出生時更加痛徹心扉的呼喊。
法醫做完一切他們的既定程序後,就把李逍裝入了一個藍色的袋子。拉鏈一拉上,李母就再次昏了過去,而李父終於忍不住,對著昏沉沉的天「啊」地一聲長嘯。
我閉上眼,昏暗中一片慘淡。
因為李逍留下的那張紙條,他的父母不讓我參加他的葬禮,他們的意思是我知道李逍有自殺的傾向卻沒有勸阻,尤其是臨考的那段時日我們沒有經常溝通,這就是說是我把李逍往絕望的崖邊推了一把。就像是我和他一起到的崖邊,然後停步說李逍你跳吧,我看著。李母說這些話,眼光裡透著怨恨,而張寧、良子和我在聽她這麼說時誰都沒有抬起過頭想要去駁斥這種怨恨。
我們都覺得,此刻喪子的李母,她是不願意並且不可能接受我們的反駁的,那麼就全當作是我們的罪過吧,李逍受了我們頹廢的思想影響,在李父李母心中至少還有怪罪的對象,可是如果毫無緣由地,李逍就去了,又怪誰呢?他的雙親捫心自問一番,便會後悔不已,捶胸頓足自責難過,原來一切都是為父為母的錯。所以事實上,怪罪別人比怪罪自己永遠都要舒坦得多。可是無論怎樣,李母所說的,卻又深中肯綮,對李逍的去世我也覺得責無旁貸。
在李逍坐在教學樓頂說那番古怪的話時候;在他同我相遇表現驚恐的時候,我其實察覺到了他的反常。可是,我無法把「自殺」這個對我以及對我身旁的人而言,看似遙遠的詞扣在李逍的身上。
我也相信這是除了我,其他人同樣也不會想到的事。包括同李逍在最後一段日子朝夕相處的他的父母。
現在,我站在李母的面前為她的數落感到愈發的難過。
「我們走吧,」我對良子和張寧說,「我們走吧。」
可是良子卻無動於衷。
我轉過身去拉良子並再次說:「我說我們走!」
良子甩開我的手,繼續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走啊!」我大聲喊道,「還站這兒幹什麼,李逍死了,他死了!他不會回頭看我們的。你站在這兒幹什麼?送他一程嗎?走啊,他不想我們在他身邊這麼難過!」
良子抬起頭,眼睛通紅。他盯著我嘴角抽動,卻什麼也不說出。他一閉眼,「啪」的一耳光就扇在自己臉上,然後低聲地說:「我走。」
說罷一個轉身,便頭也不回地跑了。
我和張寧蹲在地上,眼淚一顆一顆全流進了嘴裡。
片刻後,張寧說:「王昊,我和良子……看他最後一眼卻永遠定格在了你生日那天,他走出包間關門的那一瞬間……」
我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回憶。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竟是張寧他們同李逍的永別之日。那一天是一種灰暗,充斥了太多悲傷的元素,冥冥之中的壓抑召示了今天永久的失去。那時良子上車說,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擱在心裡而不快,想來亦是一種預感,或許我應該答應他們,讓他們陪我一道去尋找李逍。
而我那時,卻不以為然,時至今日的態勢,這將成為我最大的懊悔和遺憾。
良子跑了後,我和張寧也各自回家。我把自己反鎖在屋裡拼了命地抽煙,而回憶一股一股地擠壓淚腺,眼淚就掉在了地上,歎息就隨煙飄上了天際。
我想起李逍第一次喝醉酒數瓶子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躺在KTV裡的沙發上說良子「音道」不對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在大年初一還狠補英語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為等米娟在操場上淋一場大雨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給王靜雯作自我介紹說老子叫李耳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在主席台上作報告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惶恐地說看人監視他的樣子。
我想起李逍,他死的樣子……
這些畫面像被風吹過一樣,一頁頁在我眼前快速地翻過。我還來不及細細地看這一頁的內容,下頁已經迅速將它掩蓋,再回首,卻再也找不到剛才究竟是哪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