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暴雨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跟海嬰商量之後,我們決定離開省城,到江南的一個小鎮去生活。
我們打算要去的這個鎮子是我外婆生活過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做小石鎮。
很小的時候曾經母親帶我去那裡看望過外婆。親眼見之,方才明白,這個小鎮為什麼叫小石鎮了。這個鎮子的房屋,寺廟,街道,都是用青一色的花崗岩石建造而成的。小鎮最美的時候,莫過於盛夏時的雨季了。天空瀰漫煙雨,腳下踩著街上的鵝卵石,走在小巷之中,看綠樹紅花相襯,房舍雲水相擁,美不勝收。
建造小鎮的花崗岩取材於附近的山嶺。石匠把大山開,然後再取出一塊塊巨石,經過一番精心的雕鑿之後,把這些石塊用舟船沿著附近的河道運到鎮上,進而建成一戶戶的院落和房舍。這樣的江南小鎮和北方那些略顯粗獷幽遠的村莊相比,別有一番味道。
這小石鎮大約也很有些年頭了。我曾經在一個古籍書店裡,偶然翻閱到一本地方史志,此書竟然有這鎮子的記載。從記載來看,這座小鎮在漢代就有人定居了。即便就從這個記載時間算起,小鎮也有千餘年的歷史了。小鎮的歷史波瀾不驚,千餘下來,無甚大事,平淡無奇,最值得記憶和自豪的一件事情,大約是清代時,出了一個舉人。
小小的一個舉人,幾乎成了小石鎮最大的歷史人物。此舉人,姓周,名號不可考證,眾說紛雲。周舉人在中第之後,並沒有繼續投身科場,以求混跡官場,光耀門楣,而是轉行做了一名說書匠。
周舉人的決定,在那個年代是很難讓人理解的。對比舉人身份之顯赫,說書在當時看來是很不入流的事,跟戲子無異。這種決定只能歸咎為是周舉人的性格使然。傳言周舉人為人豪爽灑脫,無拘無束,飄飄然有神仙之姿。
周舉人很快就做出了一番名堂,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周舉人說書的技巧,高出眾人一籌,引人入勝,因而名聲大震,方圓百里,無人不曉,無人不知。
不僅如此,周舉人還在小石鎮掀起了一股說書熱,在他的帶動下很多人改變職業投身說書行業。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周舉人的舉人身份,改變了許多人對說書匠不齒的看法;另外,說書也的確是有利可圖的,只需要把子嘴皮子練好,再化費數目不大的投資,比如給自己買一身行頭,就能開業了。往大街上一站,吆喝兩句,眾人圍上來成一個圈。在人圈中放一個或大或小的盆,隨著說書的進行,總會有人往裡扔幾個銅板,當然也有白聽不給錢的傢伙。但如果有一半的人肯付費,一場下來就能有不少收入。這些收入比辛辛苦苦幹體力活,總要高一些。
漸漸地,小石鎮成了遠近聞名的說書聖地,一提到小石鎮似乎首先要想到這個鎮上的那些說書人。周舉人很自然地成了這個鎮說書人的祖師爺,在他死後,鎮上給他立了廟,以示感激和尊敬。
外婆雖然生活在小石鎮,但她並不說書,因為她是女人,女人是不允許被說書的。外婆也不是本地人,她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是改嫁到此地的。
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我外公,在和我外婆生下母親不久之後,就死去了。村民都把外公的死歸綹到外婆身上,因為曾經有一個算命的老先生,對外婆做了一番觀測之後,得出了一個很要命的結論:外婆有客夫之相。這句話深深的印在了村民的心中。巧合的是,不久之後,外公在耕作時被一頭發瘋了黃牛給撞死了。這下子,村民深信不疑了。
在農村沒有男人的日子,對一個女人來說,簡直就是種災難。雖然外婆姿色出眾,可是礙於她客夫的名聲,男人都離得遠遠的,有色心沒色膽,保命要緊。
外婆當然恨那個相命的先生,到了恨不得掐死他的地步。可是後來發生的事,讓村民瞠目結舌。人們慢慢地發生外婆竟然和算命先生打得火熱。
那個算命先生,也是個好性情,他認為因為自己的一句胡謅之言,改變了一個女人的命運,良心不安。於是每回來到村子,必定給外婆帶些錢米。外婆每次都當著算命先生的面扔出去,再拿掃帚把他打走。算命先生跑遠之後,又總是慢慢折回,把錢米偷偷地放到外婆的房門下。
生活是艱辛的,對一個寡婦來說更艱辛,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的孩子,外婆也就慢慢接受了。也許這個算命先生身上的確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後來外婆也對他有了好感。
算命先生,是江南人氏,而且恰恰就是小石城之人。
這已經是民國時候的事了,小石鎮說書人早已成了氣候,走南闖北,足跡遍步大江南北。
說書和算命,雖然屬於兩種工作,但其實是一回事。無非是玩嘴皮子,所以,說書人往往兼職算命,算命先生往往也干說書的活。只是要因地因人不同而做出不同的選擇。像在一些比較富庶的地方,而且有閒雜人多的地方,說書就有市場。而在農田鄉野,人們大概無瑕聽書,即便有時間也不捨得化那個錢,他們只願意找個算命先生給自己看看風水凶吉。
當然這只是對一些「唯利是圖」,以養家餬口為目的人來說的,也許在像周舉人這種大家看來,這其實是不務正業,是瀆職。
村子不可能容忍算命先生和外婆的胡鬧,他們封建守舊,最容不得女人不忠,他們把算命先生打了個半死,並禁止他再跟外婆來往。算命先生決定帶著外婆私奔。他們在一天深夜偷偷溜出了村莊,來到了小石鎮。
但是外婆並沒有帶走母親,村子裡的人早有防備,已經把母親找個看養起來了。外婆和母親母子離散多年,直到十多年後,外婆才托人給母親帶了信,母子得已重逢。
那時候母親已經嫁人了,但是母親從未因為多年的母愛缺失而記恨過外婆。我記得母親得到外婆帶給自己的信之後,激動得徹夜難免,然後千里迢迢地趕到小石鎮。
母子相見後,相擁在一起大哭了一場。我是跟著母親一起去的。我好奇著盯著頭髮已經雪白的外婆,竟然感到了一絲緊張,她雖然已經很蒼老,但精神依然很好,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我。
對我,外婆並沒有表現出對自己女兒一般的熱情,她只是禮節性地摸了我摸的頭,僅此而已。在飯桌上,母親給我夾菜時,外婆大聲呵斥母親不要這個樣子。
我對這樣冷漠的外婆是失望的,所以當母親臨走時,要我留下來陪陪外婆時,我立刻表示反對。母親說,「那你就去流浪吧,我是不會帶你回去的。」然後獨自離開了。
之後,我就被迫和外婆生活了半年的時間。原本母親要外婆去北方和她一塊生活的,被外婆一口拒絕了。她說她想埋葬在這裡,而她又算不準什麼時候會死,所以一步都不會離開小石鎮的。
半年時間裡,我瞭解到了很多關於外婆的事情。
外婆跟著她的算命先生,從北方來到南方後,她的算命先生竟然很快地死去了,死地也莫名其妙。這件事對外婆打擊太大,她幾乎完全相信是自己是「客夫之命」。因此之後她就再沒找過男人。
在我生活的那個小村莊,也見過很多寡婦,大凡長時間守寡者,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變瘋變傻。
但我外婆,卻很特別,自從她的第二丈夫死後,她開始繼承她丈夫的事業,開始為人算命。雖然女人不允許但可以說書,而且更受歡迎。
憑著從丈夫哪兒學到的一點本領,加上自己的一點鑽研,外婆就開始上路了。也許是自己所遭受的命運讓外婆對人的生命和心理有了獨特的體驗,所以她的生意特別的好。
其實算命要比說書要有難度得多,因為說書完全靠信口開河就能過關,但算命如果只憑瞎編胡扯,就會很快把自己的牌子砸掉,遭人唾棄。
算命之人一定要講究技巧,首先要學會察顏觀色,根據占卜者的言行,去洞察其心理,再根據自己他們的心理去決定出牌的套路。算命之人的學問在於,「以話套話,以話圓話」。
小時候,我也曾親歷過一些很有靈性的算命先生,比如,他們捉過你的手觀察一番,就能知道你的年齡名字,家裡的人丁等等。每當他們說出自己的預測之後,眾人無不稱奇,以至對對算命所說的任何的話都深信不疑。
經過和外婆的相處,我慢慢知道了這其中的一些秘訣和要領。在這客人來之前,你可以找一個幫手,先去跟他交談一番,一些底細自然就出來了。還有就是要以話套話,比如客人要問「請教先生我家有多少人口?」算命先生就讓客人畫一個字,譬如客人的姓氏。客人寫下一個「李」字。算命先生看了一眼答曰,「你數數此字的筆劃。」客人數後答到,「不對,此字有六劃,但我家卻有八口人。」算命先生解釋到,「李子也,李即李子之意也,你再數數李子可有八劃,即意你李家乃八口之家也。」
算命的客人本就愚昧,文化水平不高,基本也可利用漢言的博大精深矇混過關。
還一個要領就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死,而要把說盡量說活。例如客人讓算算他病危的老父還有多少壽限,算命先生並不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掌擺來搖去。幾日之後,客人怒氣沖沖地找來,「你說我家父還有五年陽壽,可是幾日就去世了。」算命先生則答到,「客觀,我何時說過五年了?我只是說不出五日而已。」
在外婆情緒較好的一天,我很自得地跟她談起我的觀察。外婆不屑道:「彫蟲小技而已,只有觸及靈魂深處的人,才能真正感知生死凶吉。」
接著我問了外婆:「人死後真的可以轉身投胎嗎?這個世界上有靈魂或者鬼怪嗎?」
外婆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回答,她沉吟片刻之後,呵斥到,「以後不許再問這樣的問題,這不是你這種小孩子應該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