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鎖深冬,然而,鎖住伏羲堂深冬的不是寒梅,而是四季常在的柳樹。低垂的樹枝佈滿的密密麻麻的柳絮,如一場孤寂的盛宴。白色的柳詡遮蔽了薄紗般的月色,鋪天蓋地般放肆地盛開也放肆地飄零。浮動人髮絲的輕風掠過便有一大片柳絮急墜而下,令人有一種生死同程的錯覺,心中百轉千回的茫然。
毫無睡意的偌瑤披了件外衣悄悄的走出了房間,不知是否因為明日的事,心裡隱約間有些莫名的不安。
而剛出房門,就看見了外廊上那個熟悉的身影。
清朗的月光下,毛小方一手背手而立,清冷的夜風,他的週身似乎存在著一道屏障,將他隔絕塵世之外,冷然的凝視塵世的吵雜。此時,他正凝視著手中所拿的一張微微泛黃的紙張,臉色沉靜,彷彿陷入了什麼回憶之中。
因為好奇,偌瑤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剛到他背後,他就立刻警覺的收起了紙,但她還是隱約看見了幾個字——小蝴蝶。
小蝴蝶,是誰啊?
好像很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但是在哪裡呢?
「怎麼還沒睡啊?」毛小方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睡不著。」偌瑤站在他身邊,盈盈一笑,同時有些好奇的望著他手中那張已經微微發黃的紙張,「在看信嗎?」
「啊」毛小方淡淡的答道,隱約間,偌瑤卻似乎看到了一雙填滿淡然的眼睛,卻有純粹到讓人心裡疼痛的不安和隱憂。他在擔心,而且,很擔心?
「睡不著,是擔心明天的事嗎?」他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
「我也不知道,明明知道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可是,就是覺得有些擔心,心裡,有些莫名的不安。」偌瑤奇怪的說道,「小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今天的那個和尚好像,好像是有意針對我一樣。」是自己多心了嗎?
她也感覺到了?微微的一怔,毛小方笑笑,將手中的紙遞給了她。
偌瑤接過紙,打開,「正邪對立,搏鬥終身?」本能的抬起頭看著毛小方。
「是我入門時,我師父給我的。」看到偌瑤眼中的不解,毛小方說道,「其實,那個和尚很可能是衝著我來的,不過,現在卻連累了你。」他將原因,推到了自己身上。
「啊」偌瑤一驚,是來找他的麻煩,「那,那個和尚,那你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的。」毛小方心裡隱隱的一沉,這個時候,她想到的,同樣是他。「偌瑤,明天,可能會委屈你了。」看著眼前的女子的關切,一抹淡得看不出的弧度在毛小方嘴邊漣漪般漾起,閃過眼神中的卻是那抹快得叫人難以覺察的擔憂,快得幾乎抓不住……
「怎麼會是委屈呢?」然而,偌瑤還是抓住了這一抹的漣漪,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他在擔心自己,篤定的對他說,「我記得我母親曾對父親說一句話,君有千斤擔,妾挑五百斤,而我現在也是。」
「君有千斤擔,妾挑五百斤」毛小方微微一怔,重吟了一次,眼眸中漸漸浮現出的是一抹深深的感動。
深深的呼出一口氣,舒臂將她攬入懷中,一切的隱忍會因為她而有所值。
毛小方似乎是想到什麼似的,下意識的,他有些靦腆的笑笑,「那個,君有千斤擔,妾挑五百斤,形容的,應該是夫妻之間吧。」
「呃」偌瑤一愣,驚覺失言,即使靠在他懷裡,也可以感覺到他此時的笑容,只覺得額上開始流下冷汗,怎麼自己會這樣的「口不擇言」……這下該怎麼辦?
「小方,那個名字很可愛啊。」忽然想到了什麼,偌瑤從毛小方的懷中抬起頭來,睨了他一眼笑道。
「什麼」毛小方有些不明白的問道。
「小蝴蝶……好可愛哦。」她這才想起,剛才看到的毛小方在跟祖師爺前在戲班學戲時的藝名,賊賊一笑,看他現在還能取笑她。
「小蝴蝶」偌瑤嬉笑著重複道。
「偌瑤,不許這麼叫……」果然,淡然如風的某人額頭出現黑線。
「好吧,小蝴蝶。」不過某小姐沒有就此罷休的樣子。
「偌瑤,你到底聽沒聽到……」毛小方淡淡淺笑的臉開始輕微的抽搐。
「那……」咦,她怎麼發不出聲音了,偌瑤摸著自己的喉嚨,瞪著毛小方,一定是他用了什麼茅山術。
果然,難得的,毛小方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笑。
「回房之後自然就可以開口說話了,記住,以後不可以再叫那個名字。」是毛小方的禁聲咒,他說完,竟輕笑著就轉身而去。
而偌瑤則不服氣的望著那個離去的身影,什麼嘛,不讓我叫,我偏叫,小蝴蝶,小蝴蝶,小蝴蝶……
受到昨夜霜露的影響,氣溫陡然間下降了好幾度,然而,祠堂週遭人頭鑽動的數目卻絲毫不受影響。村民們一面拉緊外衣御寒,一面緊張又興奮地注目著祠堂大院中的兩個人。
偌瑤今天衣著仍是素色,但不是昨天的白色。
她站在那,眉宇間,是淡淡的從容。
而對面,那個和尚早早的就在那了。
陳秋桐和阿海阿初他們則刻意選擇了僻靜角落站立著,毛小方已經將計劃告訴他們,阿秀和舒寧則留守在伏羲堂。
「大師,你開始吧。」村長說道。
立即,在場所有的人幾乎同時有有默契的安靜下來。
和尚走近偌瑤身邊,微微一禮,「偌瑤姑娘,得罪了。」
似乎是因為知道這個和尚是想找毛小方的麻煩,偌瑤輕哼了一聲,下意識的,就是不想以平時的禮節回禮。
而那和尚似乎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好戲剛剛開始。右手食中二指揚起,口中緩緩低吟出一串音節奇詭的咒語,聽起來似是有異於人類的另一種語言。
下意識的,偌瑤將視線移到了陳秋桐和阿海阿初那。
這邊,阿海阿初和陳秋桐對她有信心的點點頭,示意她別怕。
看到他們,偌瑤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正當偌瑤微微鬆了一口氣之時,和尚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瞬間的邪惡。一道血柱毫無防備的躲過了所有人的注意,悄然的注入了陣中。而他的咒語竟忽然形成了一圈肉眼可見的小小風暴,瞬間包圍住了她。而且這情景詭異之極,四周由雪白圓石鋪成的平整地面一無異狀,只有偌瑤週遭一尺之內風聲狂作,吹得她身上衣衫飄拂翻飛,只有毛小方交給她的那塊玉珮紋絲不動。
偌瑤心中一震,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映,整個人便彷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毛小方淡然的目光,父親焦急的眼神,哥哥不羈的神情,那麼多的面容瞬間如放電影般,一幕又一幕的在眼前劃過,整個人似乎開始悄無聲息的在沉落,沉落……在接著,似乎有什麼東西,黑暗的,巨大的,無聲無息的壓了下來,似乎連呼吸慢慢被壓制。
「遭了」看著忽然間整個人化為靜止的雕像一般的偌瑤,陳秋桐不安的皺起了眉頭,「難怪這個和尚會來證實什麼,原來是想耍這一招,竟然真這麼無恥。」
「師姑,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一邊的阿海阿初也看出了不妥,即使隔著那個風暴,他也清楚注意到偌瑤的臉色開始變動。
「那個和尚發動了陰陽道中的血祭」陳秋桐的臉色顯得有些沉重,眉頭緊皺。
「血祭?那是什麼?」阿海阿初一愣。
「沒時間給你們解釋了。」陳秋桐著急的說道,「阿海,你留下來幫我,阿初,你趕快去通知你們師父。」
「好,我馬上去」阿初鄭重的點點頭,「師兄,師姑,你們看著偌瑤啊。」見眾人的視線全投注在場內二人身上,悄悄移動腳步轉向一側跑去;走著走著仍忍不住回頭,最後一次回望時,他看見陳秋桐雙手開始悄悄唸咒結界,而偌瑤的身子在風暴中似乎搖搖欲墜。
阿初一咬牙,壓下心裡的焦灼關切,閃身快步走向毛小方所在的地方,沿路竟然半個村民也沒遇見,大概全擠到祠堂去了。
「師父,師父!」阿初急匆匆地走進了木屋。
「……。」毛小方連忙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小聲點。
「師父,師姑叫我告訴你,那個臭和尚他發動了血祭。」阿初的神色很著急。
「血祭?」毛小方的臉色一沉,雖然知道阿初這樣跑過來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卻沒料到會這麼嚴重。他微微皺著眉,似乎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壓迫感。
「師父,什麼是血祭,很嚴重嗎?」阿初雖然不懂,但是見毛小方和陳秋桐都是臉色凝重,臉上也是遮掩不住的擔憂。
「血祭是陰陽道中的一種生魂咒術,指的是施咒者只要配合咒語,在陣法中輸入被詛咒生魂的血,那麼無論你是什麼,都可以呈現出原來生魂的樣貌。」毛小方解釋道,只是一剎那,他的神情恢復了平靜。
「啊,是不是說無論偌瑤是不是狐狸,她都會變成狐狸啊?」阿初驚呼。
毛小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現在沒時間做過多的思考了,只能這樣了。他的神情忽然再次顯出凝重。他走向微微敞開的窗口,凝靈力於指尖,右手凌空畫了一道符,隨即,一個巨大無形的伏羲八卦印瞬間向祠堂方向射去。
祠堂
偌瑤依舊處在風暴的包圍之中,意識已經沒有那麼清醒了,恍惚中只渴望就此睡去。遠遠的,有著什麼力量在呼喚著自己,那麼的強大而溫暖,若能去那裡,一定會很舒服吧……
然而此時,暴風外,兩道力量卻在無聲的抗衡著。
「偌瑤,偌瑤」黑暗中,驀然被一個熟悉的叫喊聲驚醒,毛小方的聲音冷靜的好似在沉重的帷幕中撕裂出一個缺口。
「彭!」忽然,一道金色光環閃出。
激起的氣浪,將和尚自偌瑤身前數丈範圍悉數攔回,其回震之力竟令他連退數步。
包圍著偌瑤的風暴漸漸退去,眾人屏息著,好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此時,面前的仍是原原本本的偌瑤,沒有任何變化。
「我,可以離開了嗎?」偌瑤抬起雙眸,看著村民們問道。
「看來偌瑤姑娘真的不是狐妖,失禮了。」和尚的臉上掃過一絲外人難以覺察的慍色,表明仍是歉然的對人群宣佈。
而此時,人群中忽然變得很吵鬧,有人在歡呼,也有人為了沒能揪出偌瑤的「狐狸尾巴」而不滿。
「那我走了。」簡單的丟下這幾個字,偌雅便以素來優雅從容的姿態轉身走出祠堂。然而,沒人注意到,當她轉身的剎那,她的臉色倏然變色,緊皺的眉頭毫無保留的洩露出了此時勉強壓抑的痛楚。
小屋
阿初枯坐在桌子邊,毛小方對窗站著,略帶擔憂的目光注視著微微敞開的窗子外荒敗的院子。時間在沙漏裡無聲息的流逝著,然而老天似乎故意的將每一秒都延長了。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輕輕的推動木門,隨即關上的一聲輕響。毛小方和阿初幾乎同時將目光移去,只見偌瑤安然的站在他們面前,臉上帶著一個淺淺的微笑。
「偌瑤,你沒事吧?」阿初驚喜的叫道,正欲上前,門口的偌瑤身子一晃,朝著地面便滑落下去。
「偌瑤」毛小方臉色驀的一沉,快步上去便抱起了她。這才注意到,懷裡的人不只臉色蒼白,連紅潤的嘴唇都失去了色澤。
偌瑤微弱的喘息著,試著推開毛小方,低聲道,「小方,你轉過身去好嗎。秋桐姐姐告訴我說我說,我中了那個壞和尚的咒,暫時會變成白狐,我想,這個變身的過程一定不會好看,我不要你看到這樣的我,你轉過身去。」
「……」毛小方心裡微微的一顫,「好,我不看。」從未有過的,一絲酸澀的悸動從內心淌過,他小心的偌瑤雅放開,在她耳畔說道,「可是,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不要忍著。」
「嗯」偌瑤勉強點點頭,「阿初,你也轉過去。」
「哦」
阿初跟著毛小方一起轉過身去,但是,他們卻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背後偌瑤正強忍痛苦地顫抖著。
變身的過程一定很難受吧。阿初瞪著牆壁,眼梢瞄到毛小方此時正緊握住雙拳,似乎是在拚命隱忍著什麼。
漸漸的,偌瑤的喘息聲漸漸變了,開始轉成很低很輕微的。不再是人類聲音的低嗚。雖然沒有回頭,然而,毛小方他們都發現了一件事,憑著映在面前白牆上的影子,還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啪啪啪地在空氣中揮動的,是毛茸茸蓬鬆的尾巴形狀——
毛小方的手在微微的顫抖,緊緊皺起的眉頭,似乎是在拚命的壓抑著什麼。
這時,身後聲響逐漸平息,阿初忍不住輕聲問道,「偌瑤,我們可以回頭了嗎?」
然而,「……」沒有回應。
沒有回應,還是不可以嗎?阿初詢問似的看了一眼毛小方。
毛小方微微點頭,示意可以回頭。
兩人慢慢轉過身去,只見一隻渾身毛皮雪白得驚人的美麗白狐,優雅地伸展著四肢躺在散落一地的衣服上,微微捲起尾巴,側頭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們。
「師父……」阿初怔怔地盯著白狐,雖然事先做好了心裡準備,但是眼前的情景仍是讓他有些吃驚的望向毛小方:「偌瑤,她……」
見毛小方不語,阿初又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白狐轉過頭,輕輕用尾巴把自己覆蓋起來,她這個樣子一定很醜。
「偌瑤」毛小方俯下身小心的將白狐抱了起來,心裡是微微的抽痛感,「不要怕,你很美,是一隻很美的白狐。」他看懂了她的心事。
「小方」此時,如果不是有層厚厚的毛,恐怕偌瑤現在紅得可愛的臉一定會被一覽無餘。
「啊,師父,偌瑤她,她會說話?」阿初如發現新大陸般的再次驚呼。
阿初,你這個傢伙,叫這麼大聲做什麼,是不是要把所有人都引來才滿意啊。本能的,狐狸不滿地對阿初齜著牙。
「師父,偌瑤要多久才可以變回來呢?」阿初盯著白狐繼續問道。
「我也不知道,少說也要幾個時辰吧?」毛小方小心的抱著白狐。
「我好累,帶我回家。」白狐揮了揮尾巴,偌瑤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好,我們立即回去。」毛小方點點頭,示意阿初先出去看看,隨即謹慎地走出房門。
此時,外面天色已經轉暗,祠堂附近本來就很少有人來往,因此,毛小方他們還算是順利的回到了伏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