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尼亞的冬季,夜晚來得特別快。[]雖然白天沒有陽光,不過起碼也能讓人感覺到地面氣溫尚不至於太過刺骨。可是到了下午四五點,天空中的光亮彷彿迅速被抹掉似的,由黑暗接管了一切。雪倒沒有下,只是風在黑暗中更加肆虐,好像在耀武揚威似地展示著自己的力量。那些在大風下還得在野地裡過夜的士兵們,只能三四個擠在一個坑裡,頭頂上用帳篷的帆布或是樹枝來作掩蓋,彼此間哆哆嗦嗦地抽著煙,權當是取暖。
作為排長,伊格爾還不能馬上進自己那個坑裡睡覺休息。他到各處察看一番,確定周圍沒有異樣情況後,囑咐火力點上的士兵注意情況,這才回到自己原本所在的戰壕中。那個坑不大,但也能容納兩三個人。艾吉就在裡面,他見伊格爾滿頭滿臉都結了冰,便把自己嘴上叼著的香煙遞給對方,好讓戰友也能感受到一點熱氣。伊格爾胡亂地擦擦臉,抽了一口煙,把煙又塞給艾吉。頭頂上那厚重帆布也被風刮得不住鼓起又塌下,真讓人擔心它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刮跑。
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艾吉懊惱地看著手上的煙又被風吹熄了。他笨拙地從幾層衣服下掏出打火機,一次又一次地想在大風的干擾下點燃那支煙。伊格爾用手為他護住左右,這才點著起來。艾吉無奈地笑笑,說:
「倒霉!」
事實上,他們的境遇已經不是用倒霉就能形容得了的。在明明是乾爽明朗的秋季,卻遭遇了罕見的大雨,而且一下就持續到了冬天。一進冬天,路德尼亞的冬將軍也來敲門了--好像嫌這些奧軍士兵的情況還不夠熱鬧似的,非得親自來插上一腳。眼下,他們邊抵抗敵人的進攻,邊撤退到原來的佔領區,途中沒有入住村莊裡那些民房或是自己人搭建的帳篷,而是直接在露天下挖坑過夜。[]這樣的慘狀,別說伊格爾沒經歷過,哪怕是之前曾經參與過米德加爾德大陸上各戰役的老兵們,也是叫苦連天。
「嗚嗚……嗚嗚……」
狂風大作,淒厲的風聲像一把利刃不停地刮著士兵們那薄薄的耳膜。有時你聽見風聲,好像聽見有一大群人在哭泣,哭聲忽遠忽近,可是當你仔細一聽,又發現這只是幻覺罷了。伊格爾和艾吉雖然坐在有遮掩的坑洞中,可也被這樣的聲音弄得坐立難安。
「嗚……嗚……」
「怎麼了?」
艾吉看到伊格爾直著脖子聽外面的動靜,便問了一句。伊格爾聽了好一會兒,才說:
「好像有人在哭。」
「是颳風吧,這天氣,每天晚上我都夢見有狼在我耳朵邊叫呢!」
「不,是有人哭的聲音。」
伊格爾聽清楚了,那不是風聲,而確實是附近有什麼人在哭泣的聲音。他推開頭頂的帆布,認清聲音的來源,彎著腰出了戰壕,來到離他們不遠的另一個坑內。一掀開上頭的樹枝和帆布,伊格爾爬進去,就看到烏爾哈特和欣克爾正坐在裡面。前者雙手抱著頭,肩膀直打顫,而後者則抱著他的肩膀,安慰著對方。欣克爾挪動一下身子,好讓伊格爾也能坐進來。面對對方詢問的眼神,他又看看那個年輕的士兵,說:
「沒什麼,他還在為今天的事難過呢。」
原來是這樣。伊格爾推了推烏爾哈特,見他滿臉淚痕,抽泣得說不出話來。
「別想了,起碼你還活著。」
烏爾哈特看著排長,他搖搖頭,哽咽著,語不成句地說:
「不,都因為我……因為我……大家才……」
說完,他眼中的淚水又流淌下來,滴濕了他的大衣。伊格爾明白他的後悔之情,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要是能夠讓對方明白要怎麼做才能避免類似的悲劇,那麼也算是值得的。
「所以你就該知道以後要是碰到類似情況,該怎麼做。不然的話,下次可沒那麼好運了。」
伊格爾在說著這些的同時,腦海中卻浮現出自己剛上戰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面對受傷的敵人,他根本沒想過要殺死對方,而且對別人那照殺不誤的做法,深感震驚。可是如今,自己竟也跟別人一樣,變得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了。這樣就是老兵了嗎?老練有經驗的戰士?伊格爾想起曾幾何時自己是那樣夢寐以求地希望成為這種人,可是現在直到他真的成為了這種硬骨頭似的老兵後,他才知道這其中包含了多少的辛酸和無奈。
「薩克森……海因裡希……他們、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從來沒想到會害死他們……」
「孩子,打起精神來,你應該感到慶幸,這次你沒事。不然的話,你日後怎麼給家裡寫信呢。」欣克爾雖然語氣老道,不過也帶有真心的成份。「我們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誰沒失去過自己的朋友?誰身上沒帶點傷?大家都一樣,能夠留下命來的人,就很幸運了。你遲早也會明白的。」
「我……我……我不明白……」
烏爾哈特用模糊的淚眼看著身邊的兩人,他忽然覺得,排長和老兵欣克爾的臉在他看來,變得如此陌生。在他們的臉上,有一種自己尚未具備的東西。此時,正是這種東西在發揮著作用,使兩人都顯得如此鎮靜。欣克爾笑了一笑,他盯著對方,告訴他:
「在戰場上,當你第一個朋友死去的時候,你會嚎啕大哭,恨不得自己代替他去死;第二個朋友死的時候,你會在事後留幾滴眼淚並且懺悔自己的沒用;第三個朋友死的時候,你會拿走他的彈帶、香煙和靴子,然後打算自己回家的時候順便把他的東西寄給他家裡人;第四個朋友……哦,對不起,你已經沒有朋友了,因為你只想著自己該怎麼活下去,好好自保。每個人都是如此,只要習慣了就行。孩子,你必須要適應它,適應在戰場上隨時就會有人離開你,哪怕那個人就是你親爹!對,我們不再是人,只是野獸,為了生存,就得將別人咬死。只有野獸,才能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下去!」
年輕的士兵像三歲小孩一樣,似懂非懂地聽著老兵的話。伊格爾不知道烏爾哈特是不是真的能明白這番話,不過對於他自己來說,這確實就是戰場的真理。自己,不也一樣嗎……
回到自己所在的那個坑裡,艾吉已經快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之中,他察覺到伊格爾回來,問了一句:
「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烏爾哈特在那邊哭著,覺得很難過。」
「哦……他還太年輕了,會好起來的。」
艾吉含糊地說著,漸漸進入了夢鄉。伊格爾嘴裡說著「是啊」,平靜的心中其實也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意外。他終於變得跟戰友們沒什麼兩樣了,這就是他想要的。可是,他是真的希望變成如此模樣的嗎?伊格爾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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