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殺過異教徒,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們是用子彈把他們送上西天的,不是什麼活剖肚子呀砍下腦袋呀。】而且要燒燬一個村莊,沒有上級的命令,誰會那麼幹?我們之前經過那些村子,想要吃個西瓜,還得跟當地人買呢!我想我們的頭頭們也不會瘋到要我們像野蠻人那樣,殺了人還要吃他們的肉。這根本不合常理,誰知道這是誰幹的,我看是他們那些伊萬佬出於仇恨亂宣傳的!」
對於這一點,伊格爾也有同感。奧登尼亞軍隊在路德尼亞人看來無疑是侵略者,可是這同時也是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雖說不能確保每一個軍人都有廉恥或是對人有最起碼的尊重感,但沒有上級的命令和指示,他們從來不會逾矩半點,更不用說像劊子手那樣殘忍地將人處死。伊格爾心想,那些下令的軍官們再笨再痛恨高地人,也不會做到那種程度。至今他所看到過的,也只是槍決犯人--這點他不打算否認--實在很難把那個中年男人嘴裡說到的一切把他們這支部隊聯絡起來。這時,他聽見一旁的艾吉說話了:
「當我們的腳踏進伊萬他家的時候,這些高地佬就已經恨不得吃我們的肉了。我們來這兒,又不是為了討他們喜歡的,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去,他們怎麼說怎麼想,那與我們無關。」
他跟伊格爾下意識地對看一眼,兩人臉上都出現了一種類似苦笑的神情。的確,他們是侵略者,在路德尼亞人看來,他們就是魔鬼。哪怕他們是真實的人,也有血肉之軀、也有喜怒哀樂,但在那些充滿了仇恨的心靈中,他們永遠都是怪物與惡魔的化身。在那天晚上,伊格爾在帳篷裡翻來覆去,他回想起自己曾經接觸過的那些路德尼亞人,他們大多數都非常友善,而且對他們這些外來者沒有一點敵意。那個送自己牛奶的高地女人,那個樸實厚道的老農,還有那個希望保全自己家產而陪伴了他一夜的女人,他們在心裡,也把自己這些人視作魔鬼嗎?不,伊格爾想起他們的神情,否定了這個念頭。在路德尼亞這兒,既有對他們熱情友好的人,也有視他們為仇敵、恨不得殺光他們的人。
到了第二天一早,連部就派來士兵,要讓伊格爾過去一下。看到連長之後,對方向他表示,由於營長在審問中套出了那個年輕男人的口供,知道了游擊隊的藏身地點,所以他們準備派出小股部隊進行清剿。考慮到昨天晚上四排已經執行了任務,所以今天他打算把清除游擊隊的任務交給其它排去做,而四排則負責處決犯人。聽到這個命令後,伊格爾想了想,他已經知道要處決誰了。只聽連長又說:
「另一個傢伙一直不肯合作,我們只能處決他。如果留下來,交給憲兵們,他只會死得更慘。他真該慶幸,落在我們的手裡,起碼能讓他死得有尊嚴些,而不是什麼砍頭之類的酷刑!」
聽得出,連長對昨晚那個中年男人的話也是非常不滿。雖然對執行這種任務有點無奈,不過伊格爾也覺得,這種人要是放走了,那麼他有可能會製造出更多的威脅--哪怕他不再參加游擊隊,以他對奧軍的痛恨,也會自己單槍匹馬地對敵人作出種種干擾或是放冷槍。連長看了看伊格爾,說:
「少尉,這是為了軍隊的利益,我們必須得這麼做。」
「是。」
他與伊格爾一樣,都不想殺害平民。可是當這些平民武裝起來,直接威脅到他們自己人的人身安全時,那麼他們也絕不會坐視不管。伊格爾走出連部的帳篷後,心裡不禁想,這樣的處決,以後會不會成了慣例呢?只要他們一天沒有取得勝利,這種事情恐怕也不會停止。而且就算是取勝了,在往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路德尼亞對他們而言,也依然等同於戰場。
當伊格爾把命令告訴了排裡的士兵之後,大家都沒什麼表示。瑟格冷哼一聲,說:
「看到我們把他處決,那些伊萬佬肯定又在嚷嚷我們如何殘忍如何冷酷吧!可是他們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不這麼做,我們會死多少自己人?難道非要我們敞開胸膛,對著那些屁都不懂一個的高地人說:『來呀,往這兒打!』,他們才會停止侮辱我們的軍隊嗎?做夢!」
有的人笑了起來,不過也有的人不以為然。在問到誰願意執行任務時,傑奇第一個低下了頭,有的人則眼望別處。艾吉表示自己願意執行任務後,欣克爾幾乎是同時說:
「少尉,讓我來吧。」
「……好吧。」
不用多說什麼,伊格爾也能明白對方的感覺。欣克爾不是出於戲弄囚犯的殘忍快感而去執行任務的,相反,他是希望幫那個人一把,讓他少點痛苦地離開人世。他又叫上另外兩個士兵,帶著他們走到營地的空曠地方。在那兒,犯人已經被押在那裡,他臉上又添了一些拳腳的傷痕,不過還是緊閉著雙唇。面對著即將要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似乎已有預感,可卻毫無懼色。
伊格爾示意兩個拉著他的士兵走開,然後從別人手裡接過一塊黑布,打算替對方蒙上。那個男人突然罵了一句:
「不用這麼麻煩,你們這些魔鬼,要來就來吧!」
「這是行刑必要的,因為你是犯人,但也是個人。我們全能教徒不會任由人的屍體在死亡時遭到作踐。」
伊格爾的高地語說得不算純正,可是對方聽懂了他的話。這個男人愣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年輕軍官,隨即扭過頭,不發一言。看到這種情景,欣克爾出列說:
「長官,請讓我來替他蒙上眼睛。」
伊格爾同意了,他把布條交給下屬。欣克爾走到那個男人身旁,一邊替他蒙住眼睛,一邊說了聲:
「願主保佑你,但願你到了天國,可以早日與死去的家人團聚。」
那個男人沒有說話,可是欣克爾和伊格爾都看得清清楚楚,在黑色的布條下,一些透明的液體滲透出來,劃過他的臉頰。
「舉槍!預備--發射!」
一陣整齊的槍聲響起,驚起了林中的飛鳥。它們越過天際,越過眾人的頭頂,往遠處飛去。伊格爾看著那個癱倒在地的男人,心裡一片空白。一回頭,艾吉已經站在他身後,不知等了他多久了。
「走吧。」
伊格爾點點頭,他還要去匯報情況。走了沒幾步,有些東西砸到了他們的臉上。伊格爾略帶錯愕地看向天空,在那兒,越來越多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淋濕了這些奧登尼亞軍人們。很快,地面上原本的黃土顏色變得更加深,天地之間一片模糊只有雨點聲沒有停歇地在他們的耳邊響起。
這是路德尼亞入秋後的第一場雨,偌大的雨點沖刷著土地,也沖刷著土地上那鮮紅的顏色……望著那道幾乎變成泉流的血水,伊格爾抬起濕漉漉的臉,任由雨水落到自己的眼睛上、嘴巴上。
——